在“动物爱护中心”,扑杀流浪动物不该是一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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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对待流浪动物的讨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从爱宠到要被扑杀的流浪动物,它们的命运转变背后是人类的自私与冷漠。1950年,为了扑灭狂犬病,日本制定了《狂犬病预防法》。根据这项法律,动物行政单位有权处置收容期限结束后一日仍未找到饲主的犬类。收容期限只有两天。而所谓的“处置”其实就是扑杀。讽刺的是,这样的单位名称却叫做:“动物爱护中心”。
2001年开始,在熊本动物爱护中心,有一群公务员难以忍受扑杀动物造成的精神压力,他们不愿以工作为由为自己开脱。他们团结起来,质疑现行制度,努力改善动物收容环境,教育公众饲养动物的责任,在公立收容所实现零扑杀,把这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动物爱护中心”。
他们从彼此误解甚至敌视,到相互理解,共同面对各种困难与打击,用十年时间,改变了熊本市流浪动物的命运,也推动了整个日本的动物保护。从前以扑杀为主要业务的地方,现在成了动物保护活动的指标性存在。
读完全书会发现,减少动物扑杀的关键其实只有三点:第一,不随意饲养、繁殖;第二,一旦饲养,就要照顾到最后;第三,为宠物别上名牌,方便找回。这三条看似简单,推动起来却非常困难。这群公务员要挑战的不仅是日本官僚系统的低效与粗暴,更是人性的自私与冷漠。
2009年,当时作为记者的片野由佳采访了熊本动物爱护中心,后来写下《我要它们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动物零扑杀十年奋斗纪实》。这是一个奋斗故事,也是一场社会各界通力合作的爱的接力赛。它展示了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们看到微小善意的汇聚和日复一日的坚持可以带来怎样的改变。
本文原载于新京报书评周刊。
“砰!” 这是隔绝生死的声音 这个约五平方米大、四周被水泥墙包围的空间里,收容了六七只狗。犬种五花八门,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混种狗、年老而嘴巴周围变白的米格鲁、黑色短毛的中型犬,还有白色卷毛的小型犬。其中有一些脖子上还戴着新颖的项圈。 职员按下开关,动物管理区里面的自动控制装置的马达开始作响。可是机械能够处理的范围只有犬舍内的通道区域,因此员工必须人工作业,把狗推到墙边去,才能让狗从收容空间移动到通道区域。他们把这叫作“赶落水狗”。松崎正吉来到新的单位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2001年4月,松崎刚调来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当时的名称)担任系长。而他首次亲临现场,就被眼前的状况吓得腿软了。同事没有理会松崎,以熟练的动作开始实施作业。他们先把收容空间的墙壁朝通道推去。松崎也仿效同事,战战兢兢地使力。区隔收容空间的墙壁发出金属碰撞声,沿着天花板上的轨道动了起来。 隔墙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锈钢板,上方是铁栅栏。把这道隔墙朝通道推动,收容空间就会愈来愈狭窄,让狗不得不挪动位置。有些狗察觉异状,狂吠起来;有些狗压低身体,试图停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发抖,东张西望;有些狗眼光涣散,当场失禁;有些狗抵抗着节节逼近的墙壁,想要把它推回去;也有一些狗好似要出发散步,踩着轻盈的步伐主动朝通道走去。 即使不愿意,松崎也看到了铁栅栏另一头的景象。每只狗的反应都不同,但它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想到这里,松崎的心脏跳得更是剧烈,背脊顿时发凉。他连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在施力都感觉不出来了。他差点要和铁栅栏另一头抬头仰望的狗四目相接,于是反射性地别开视线。 这个管理区自从1983年改建以来,已经使用了将近十八年。设施已经老旧不堪,作业实施起来相当不便。沿着轨道移动的隔墙与犬舍的墙壁之间有约三厘米的缝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动,会夹到小型犬和体形纤瘦的狗的脚。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松崎旁边的职员把一根棒子伸进不锈钢板附近的小窗来诱导狗群。这是为了让这些即将步入生命终点的狗至少不要被夹住受疼,然而狗不可能明白人类的心意。混乱加剧,狗群发出几乎是惨叫的哀号。 松崎勉强克制住想要掩住耳朵的冲动,慢慢地继续推动隔墙。所有的狗都移动到通道以后,通道其中一边的墙壁就会自动移动。这时也必须继续用棒子赶狗。职员们联手合作,驱赶狗群。等在前面的,是散发出暗淡光泽的不锈钢箱子。 把所有的狗都赶进去以后,一边确定不会夹到狗的脚或尾巴,一边关门。收到确认完毕的指示,铁门关上,内部呈密闭状态。 砰! 这是隔绝生死的声音。 按下控制室操纵面板上的红色按钮,二氧化碳便会注入不锈钢箱子。职员们在门前合掌膜拜。松崎也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合掌。箱中传来狗的吠叫声,还有断续的哼唧声。可是短短几分钟后,叫声就变成了急躁的刨抓声。 咔咔、咔咔、咔咔…… 狗刨抓不锈钢地面的声音在整个动物管理区回响。注入二氧化碳后五分钟,调至最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狗窒息,终至死亡。不锈钢箱子里偶尔传出“叭哒”“咚”的沉重声响。承受不住呼吸困难的狗陆续倒下,身体撞在墙壁或地板上。没过多久,动物管理区变成无声的世界。 毒气箱内部的二氧化碳彻底清除后,结束的信号灯亮起。松崎在同事的催促下从确认窗向内窥看。不锈钢箱中只有一只灯光幽暗的电灯泡。箱子里,狗层层叠叠地倒成一片。松崎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即便如此,他还是明白这些狗再也不会动弹了。 确定安全后,职员把铁门打开,动手解下狗身上的项圈。取下项圈的作业结束后,还留有体温的动物躯体被倾倒进焚化炉。完成作业,松崎离开动物管理区,看见通往办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着白光。刚萌发绿芽的樱树树枝在南国的强烈阳光下平静地摇摆着。风轻柔而温暖。新的一年才刚开始,熊本马上就要从春天进入初夏了。对松崎这个土生土长的熊本人来说,这是已经体验过几十次的、理所当然的风景。 然而,现在它看起来有些不同了。他用自己的这双手,平白无故地剥夺了无辜动物的生命。跨越界线的感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样的想法充塞了他的整个胸膛。 然而从今天起,这就是自己的工作……尽管不愿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不可动摇的事实。一股说不出是眩晕还是恶心的不快感笼罩了松崎。
调到这个单位以前,松崎在熊本市动植物园当了十四年的兽医。松崎会成为兽医,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开兽医院的祖父和父亲的影响。在兽医院诊疗的对象中,家畜与宠物约各占一半。从小时候开始,诊疗室和手术室就是松崎的游乐场之一,父亲也从来不禁止他出入这些地方。不知不觉间,在动物园工作成了松崎的梦想。 松崎从鹿儿岛大学农学院兽医系毕业以后,通过了熊本县与熊本市两边的公务员考试。当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熊本市,因为这样才有可能进动物园工作。他辗转待了几个单位,后来终于成功调到动物园,一偿夙愿。所以对松崎来说,每天的工作都非常充实。 在动物园,松崎负责各种动物的健康管理和治疗。除了狮子、老虎等猛兽以外,大象、长颈鹿等大型动物,其他的哺乳类、爬行类、鸟类,全是他照顾的对象。每一种动物习性都不相同,但动物园里饲养的动物都有一个共通点。 它们绝对不会向人示弱。对野生动物来说,如果暴露身体的异状,很有可能招来生命危险。所以即使有点不舒服,动物也会隐瞒,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愈是不舒服,就愈努力去隐瞒,因此很多时候等到人类发现情况明显不对劲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所以对于动物园的兽医来说,每天的健康检查都伴随着紧张。食欲和排泄物的检查是最基本的,体毛、爪子的质感,鸟喙的色泽变化,不起眼的小动作,等等,任何变化都不能放过。动物园的兽医每天都在如临大敌的气氛中持续观察和诊察。 即便如此,动物还是会生病。兽医会尽全力治疗动物。为了拯救动物的生命,不停地做出最好的判断和行动。身为一名兽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有时候即使全力以赴,症状依然不见好转,有时候甚至查不出动物死亡的原因,那种时候的无力感,真是会让人沮丧到家。失去了无可取代的生命。松崎认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从这样的经验里得到教训是兽医的职责所在,他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执行每天的工作。 对这样的松崎来说,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完全属于未知的世界。他以前就知道动物管理中心,但从来没有实际前来看过。他能够想象的,顶多是那是捕捉流浪狗并加以扑杀的机关。 如果说动物园的工作是光明的,那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就是黑暗的。他知道那里也有像自己这样的熊本市公务兽医,可是很少有人会想主动调去那里。他只能事不关己地想,那一定是个很严苛的单位,却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会有在那里工作的一天。 收到调职令的时候,松崎还抱有一丝期待。熊本市的职员在录取时分为行政职、专门职和业务职三种。负责现场工作的主要是业务职的职员。自己是专门职,又是系长,应该不用参与扑杀的现场工作吧?然而他一上任,这样的期待就被彻底粉碎了。
立刻停止扑杀动物 第一天到新单位上班,松崎立刻去了动物管理区。被收容在那里的狗一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向他撒娇。它们与松崎自己家中被当成家人般疼爱的爱犬没有任何不同。“真的要杀掉这些狗?”松崎问,没有一个员工愿意答话。 如果是因为有可能危害到人类,理由明确,或许还可以视为公务上的职责,勉强去理解。可是在这里,健康又亲人的狗毫无理由、轻而易举地遭到扑杀。看到眼前有生命待援救,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行为。这是松崎的常识,但他的常识在这里被彻底颠覆了。 扑杀一星期执行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扑杀的日子就像每星期的垃圾回收日般到来。作业从早上8:30开始,焚烧作业约在11:30结束。焚化炉的烟囱不知为何,只有一开始会冒烟。晴朗的日子烟雾袅袅,还会高高地升上天空;可是下雨的日子,应该是因为湿度的关系,烟雾会沉重地朝四周扩散。 第一次执行扑杀的当天晚上,松崎几乎无法成眠。即使到了隔天,自己杀害的狗的身影也不时浮现脑海,令他忧郁沮丧。即使如此,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勉强稍微振作起来了。然而三四天之后,扑杀日的早晨又来临了,他根本无暇去重振精神。松崎再也无法熟睡,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患上忧郁症。 可是他没办法逃离这个工作。收容车回到动物管理中心了。车上载的是从市内各地抓来的狗。虽然有些狗外表就像流浪狗,但也有很多狗戴着项圈,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养的。捕来的狗,会在这里收容一定的时间。在这个中心,收容时间只有四天左右。这段时间里市政府的告示栏等地方会贴出公告,列出捕获的地点和狗的特征,告知饲主宠物正被行政机关收容。可是饲主在收容期间前来领回狗的例子少得惊人
“所长,您的电话。”一名职员从办公桌另一头招呼说。说是有市民打电话来,无论如何都要跟所长谈话。渊边刚接起电话,歇斯底里的怒吼就刺进了耳膜。 “立刻停止扑杀动物!”打电话来的人没有报上名字,就这样不停地怒吼。那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渊边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他握着话筒,想起他在调职前曾经听说,中心的工作几乎都是处理民众申诉。他静下心来,试着应对,却怎么也听不出对方申诉的重点在哪里。对方只是不停地要求“立刻停止扑杀动物”。 即使如此,站在机关单位的立场,渊边还是得做出一些说明才行。他告诉对方行政机关所做的处理,是法律所规定的业务,并说明这个设施目前的状况。然而这些解释反而给对方的怒气火上浇油。如果能回答他“好,我们立刻停止”,真不知道该有多好。渊边想着,却也只能拿着话筒听了三十分钟以上,直到对方说累为止。 “这类电话很多吗?”渊边询问转接的职员。职员说打电话来的是在县内经营动物保护团体的女性,每隔几个月就会打电话来,是常客了。虽然没有报上身份、姓名,但有几个显然是经常打来的。到了傍晚,前去捕捉流浪狗的职员回来了。原则上白天执勤时若是碰上任何问题,都必须向所长回报。这一天,一名职员来到了所长的办公桌旁。 “下午在进行捕狗作业时,有老人家骂我们是杀狗的刽子手。”渊边询问详情,职员说对方几乎是谩骂。这类事情绝不罕见。这也是渊边调来这里之前就听说过的事。在这里工作的职员,每年都会像这样被民众骂上几次。渊边站在所长的立场慰劳那名职员,但这根本无助于解决问题,只令他感到空虚。职员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渊边体认到这个单位面临的状况,比他所想象的要严酷多了。 最严重的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谁想干这种工作啊?这是在这里工作的职员最坦率的心情。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感到骄傲。可是这差事又非有人做不可,所以倒霉地被派到这里的他们只好身不由己地干着这种事。职员们怀着这样的想法,满心期盼下一份调职令快点到来。
然后新的所长走马上任了。“松崎,我想问一下这份资料的情况。”松崎被叫过去,看到新所长手里拿着他前些日子交上去的文件。那是有关这里处理过的动物的统计资料,有捕获及收容数目、市民送来的动物数目、回到饲主身边的动物数目,以及成为领养对象、找到新主人的动物数目,还有在毒气箱扑杀的猫狗数目,等等。 松崎整理了前一年——2002年4月到2003年3月底的资料,才刚完成最新的统计数字。上面除了一年间在这个中心被扑杀的动物的具体数目,还包括了收容动物的返还率、生存率、扑杀率,可以说只要看过这份资料,就能够了解熊本市动物行政的全部。 “这资料每年都会公布吗?” “是的,我们每年都会把信息公开在媒体上。” “这样啊。可是今年不用了。” 松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用了,意思是不许吗?“呃,请问为什么呢?”结果新所长反过来问:“为什么要公开扑杀的动物数目?有什么理由公开会引来市民抨击的资料?”面对否定公开资料必要性的新所长,松崎的脑中浮现出几年前的事。 他刚调来之后不久,曾经调阅过以前的资料,却发现几个令人难以释然的地方。虽然有扑杀的数目,但是在收容期间死去的动物数目完全没有被计算进去。 有不少动物会在扑杀之前就死去。万一犬舍发生传染病,免疫力差的小猫小狗和老猫老狗有时候连扑杀都等不到,就会先病死。可是当时没有统计这些数字并记录原因的制度,也就是虽然叫作统计资料,数目却暧昧笼统。反正都会死——松崎感受到弥漫在动物行政现场的懒散氛围。生病或衰弱而死,与被毒气箱扑杀完全不同。可是这里不仅没有对两者加以区分,甚至完全忽视了前者。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减少被扑杀的动物数目的。 因此他开始进行资料的彻底透明化。被当地媒体等报道后,有时会有市民惊讶于遭到安乐死的动物的数量之多,打电话来抗议。可是问题的根本在于不负责任的饲主。有的时候也可以透过市民打来的抨击电话,向外界倡导减少不幸动物的方法。松崎体认到了这一点,向新所长说明了公开资料的理由。
“除非市民了解到现实,否则不幸的动物不会减少。为了这个目的,必须继续公开资料。”然而新所长不肯答应。 “我不懂所长不允许的理由。除非听到理由,否则我不能停止公布!”但是不管怎么说服,新所长就是不肯点头。 在松崎看来,新所长对于动物保护一点兴趣也没有。当时与松崎一起在这个单位工作的许多职员都有相同的印象。新所长的愿景是什么,他的方针在哪里,新所长完全没有向职员说明这些,而且本人直到现在依然不肯发表意见,因此大家都不清楚他的想法。 “我得在这样的上司手底下工作吗?”一想到这里,松崎不禁感到绝望,同时危机感也逼近了。照这样下去,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将全部化为泡影。 主管的权限和影响力非常大。不论中坚和新进职员再怎么努力试图行动,也有可能因为主管不肯放行,陷入无能为力的窘境。松崎身为行政人员,不是完全没有这类经验,因此更是焦急了。只要稍有疏忽,可能就一败涂地了……也有可能让这个中心过去的努力全部白费,在短短几个月内又回到不断屠杀动物的那个时候。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状况发生!”松崎烦恼极了。最后,他还是向媒体公开了2002年的统计资料。新官上任就颜面扫地的新所长当然不会保持沉默。 “我都那样再三交代了,为什么你还是违背指示?” “那就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松崎平常是个公认的好好先生,此时却毫不客气地顶撞新所长。这都是为了不让过去的努力白费。这样做也是为了身为领导部下的现场主任及公务员的自己。他想要拯救更多的动物,即使只多一只也好。他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放弃这个目标,绝对不行。他这么坚定自己的决心。两者的关系急速地恶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