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問稼軒
沒想到稼軒《去國帖》手跡入蜀展覽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於是不怕匆忙不嫌擁擠也趕來看上一眼。年初的時候見到了東坡墨色。年中再看稼軒書帖。蘇辛二公遂皆在我眼前矣。福緣何其深厚。
淳熙二年。時年三十六歲的稼軒作《去國帖》。據說乃目前僅見之稼軒墨跡。其文曰:“棄疾自秋初去國。倏忽見冬。詹詠之誠。朝夕不替。第緣驅馳到官。即專意督捕。日從事於兵車羽檄間。坐是倥傯。略無少暇。起居之問。缺然不講。非敢懈怠。當蒙情亮也。指吳會雲間。未龜合併。心旌所向。坐以神馳。右謹具呈。宣教郎新除秘閣修撰。權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札子。”
為看此帖。早上八點便去往成都博物館外。沒想到已經黑壓壓一片觀眾在等候開館。既來之則安之。只好佇立以待。閒中無聊。遂慢想我之稼軒閱讀史。
最初的一本詞集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年兜兜轉轉終於去到了藏在菜市場一角的花市。正好是濕漉漉的一個春日。在賣米蘭茉莉下山草的層層攤子里。又夾雜著兩三家賣草藥的攤子。草藥攤之間很奇怪地出現一小爿舊書攤。一張不大的薄膜上擺放著稀稀落落十來本書。
上前蹲下細看。挑出了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厚厚一本《稼軒詞編年箋注》。還有齊魯書社八〇年代四本一套的《繡像三國演義》。聽那老板說他時常趁趕場天出沒於各處鄉鎮。然而奇怪的是我此後再也沒有遇到過他。仿佛憑空消失了。每次路過那裡總是有些悵惘。
這本《稼軒詞》我怕他太厚而散架。專門求一位鞋匠師傅拿錐子扎了幾個小洞再用細牛皮繩穿好捆緊做成一本劣質線裝書的模樣。這是我第一本稼軒的詞。此前便已經知道日後的宋史專家鄧廣銘就是當年在輔仁大學給知堂做記錄的青年學生鄧恭三。那本相當忠實准確的記錄稿就是知堂名作《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雖說在文學史上未必是確鑿不移的傑作。卻是相當深刻地反映知堂文學史觀的有意思的書。
鄧先生的這部稼軒詞我其實不是太喜歡。他在詞心發明上用力太少。也許鄧先生的用意便在史而不在詩。真正把辛詞琢磨出味道的一是顧隨先生的《稼軒詞說》。顧先生錄出的辛詞眼光趣味都獨到。多言人不能言者。再是夏承燾先生在論辛詞時拈出的“陽柔陰剛”說。當時讀到這四個字如同腦子裡划過一道閃電。
後來收到書友矞雪堂自己影印的《稼軒長短句》。底本是元大德三年鉛山廣信書院刊本。黃蕘圃舊藏。後歸國家圖書館。布面精裝。挺括硬氣。外觀比內部細節更好看。私人自印本能到這一步已屬不易。遂成為寒齋中辛詞善本。
辛詞之佳處。前人論者夥矣。我讀過的自然以苦水顧公《稼軒詞說》為最佳。至於怎麼個好法。其實也並不能說得上來。無非就是其心深遠幽透。其辭晶瑩無痕。顧公選的辛詞亦多有出諸家意外者。
比如寫白鷺這一闋。旁人就沒有能寫出這樣的意思者:“溪邊白鷺。來吾告汝。溪里魚兒堪數。主人憐汝汝憐魚。要物我。欣然一處。 白沙遠浦。青泥別渚。剩有蝦跳鰍舞。任君飛去飽時來。看頭上。風吹一縷。”
繆彥威先生在致葉嘉瑩先生一札中嘗論宋人詞中渾厚圓融之境。從另一個角度說辛詞之美質:“所謂‘渾厚’就是渾融自然。而回味醇厚。譬如吃水果。我認為。荔枝之味是渾厚的。置於口中。不必用力咀嚼而自然融化。甘芳四溢。立即感覺。吃過之後。仍然餘甘滿口。梨之味是爽脆的。蘋果之味是松綿的。但均不夠‘渾厚’。渾厚應是詞中最高境界。無論是豪放或婉約。清空或麗密。小令或慢詞。都以能達到渾厚者為最高境。佇興之作。神來之筆。大多是渾厚的。如蘇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但是思索安排之作有時亦可進入渾厚之境。如周清真《滿庭芳》(風老鶯雛)。白描者可以渾厚。多用典故者有時亦可以進人渾厚之境。如辛稼軒《賀新郎》(綠樹聽鵜鴂)。但是其《永遇樂》(千古江山)一詞。用事多。有用力的斧鑿痕。不夠渾融。”
此回不嫌人多成都看展主要便是為稼軒此札。雖然𥚃面表露出的。和詞客毫無關係。字𥚃行間都是一個手段老辣的軍事長官征剿賊寇的謀略和行事。
此行看展便帶上有幸買得的鄭騫鄭因百先生簽贈本《辛稼軒年譜》。是他民國二十七年的自印本。那個年月裏詩人學者每喜自己印點書來過癮。連卞之琳。林庚這些新詩人也願意用木刻雕版來印自己的詩集。
說是自印本。用紙卻好。快八十年。紙張毫無發脆變黃之虞。封面是郭紹虞先生的題簽。郭書之清勁不媚是得到魯迅的贊賞。內里有顧隨先生的序言。僅這兩項便足夠吸引我了。雖然自附錄後缺失了數頁。不過當不難補全。
這書上的“子陵先生”應該是同在燕京大學任教的瞿潤緡先生。瞿先生和容庚先生一起鈔寫《殷虛書契前篇釋文》。編《殷契卜辭》。研究過《漢書藝文志》。當過趙守儼和周一良的家庭教師。也是位學問深湛的高人。這殘本《辛稼軒年譜》當然便值得寶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