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色当行的西方现代社会学理论综述

马里兰大学社会学教授乔治.瑞泽尔出生于1940年，他的社会学理论系列教材在世界范围享有盛誉。这部《现代社会学理论》已经出到第八版，可见它受欢迎的程度。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出过此书第七版的英文影印版。因为出版方给章节标题配了中文，所以又号称双语版。这就有点鸡贼了。好在2022年，由后浪组织，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它的第七版的中译本。 据主要译者任敏教授写的《译后记》说：此书从出版方起意翻译到找作者到最后出版，历经十二年。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原因之一，是从“2009年始，一些“较好高校”逐渐不再将翻译优秀作品算作成果，所以《现代社会学理论》虽可称经典专业书，但是也难以受到“优秀年轻教师”青睐，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该书的翻译工作几经转介，最后到我这里才终止了该旅程。”此书是60万字的巨著，在如今的学术评价体制下，翻译它，机会成本高，出力不讨好，三位译者基本是“为爱发电”了。但就其学术价值而言，它的确是重要的学术引进、积累与普及工作，使得中文语境的社会学学生与爱好者受益不小。在国内社会科学领域，实话说，经典译本属于最有价值的出版物部分。 译者的翻译在水准之上。我仅举第十三章《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社会理论》综述福柯理论渊源的这一段：

与结构主义受到语言学的压倒性的影响不同，福柯的理论取向以及后结构主义显示出更为丰富的理论源头。这种丰富性使得福柯的研究充满了挑衅意味而且难以把握。不仅如此，福柯的思想并不是从其他思想家那里简单地接受过来的，它们在被整合进福柯不同寻常的理论取向时都有所转化。韦伯的合理性理论虽然对福柯有影响，但是对后者来说，它只出现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也并不是一只“铁笼”，人们总在抵制它。马克思的观点在福柯的作品中也有体现。但是福柯并未将自己局限于经济领域，而是关注各种不同的社会制度。相比于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层面之权力的一贯关注，福柯对“权力的微观政治”更感兴趣。为了更好地理解他所关心的社会现象，他践行了解释学。除此之外，福柯没有追寻某些深层次之终极真理的想法，那里总是有越来越多的层次需要剥开。这里显示出他的理论受到现象学的影响，但是福柯也反对具有自主性、能够赋予意义之主体的思想。福柯的思想中有明显的结构主义元素，但不存在正式的、由规则主导的行为模式。最后，也许最重要的是，福柯承袭了尼采对于权力与知识之关系的关注，但是他对于这一联系的分析更为社会学化。如此多元的理论源头正是福柯被视作后结构主义者的原因之一。（P463） 这段译文很好地再现了作者平实、精密、恢弘的学术风格，本身也是很耐读的中文。这部巨著不是每一段都这么畅达的，艰涩之处不少，但这主要不是译者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因为作者在《前言》里坦承的：人类的社会世界复杂、艰深而晦涩，解释这个世界的这些理论同样有这些特点。 写一部长久不衰的教材不是容易的事情。最难的，是对于你写的对象要有全面的系统的深入的理解，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式、架构把它们尽可能完整地表达出来。第一流的，是如钱穆《国史大纲》这样的撰著，以自己对中国历史的独特理解与深厚感情笼罩贯穿整部教材，给学生以新鲜、深刻的刺激，乃至影响学生终生。这是天才的大师才能达成的特例。次一等的，是集大成的著作，如菲利普.科特勒的《市场营销管理》，体系周备完善圆融，既富于理论魅力，又具有强大的实操性，顶天立地。我印象深刻的，还有戴维.迈尔斯的《社会心理学》，这部教材不仅集大成，深入浅出，联系实际生活，且充满热情、富有个性。使读者豁然的同时，还使他们愉悦。 此书大概没有这样的效果。主要原因，还是社会太复杂、多元、流变。社会现象、社会结构、社会运作，似乎可以有无穷尽的立场、角度、层次以无穷尽的动机、偏好、方法加以观察、实验、思考、描述、评判，从而得出无穷尽的结论。要把这么些无穷尽的互相纠缠、矛盾、冲突的一团乱麻梳理出头绪，一五一十，面面俱到，从里到外，从个别到总体，讲得清楚明白，实在太难。而且作者虽然竭尽全力写出来，普通读者看得也肯定是一会豁然开朗，一会如坠雾中，一会儿拔云见日，一会儿不知所云。因为自己的经历、见识、思想、阅读量、知识储备和自己看到的高山大川、星辰大海比起来，实在太不对等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自己。我对马克思熟，读过一些韦伯、卢卡奇、施特劳斯、哈贝马斯、福柯、鲍曼、鲍德里亚，知道一点儿符号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也对各种社会学名词似是而非地接触乃至胡乱运用过：系统、符号、场域、沟通、所指、能指、惯习、反身性、结构、解构、失范、型构。这些，在阅读这本硬邦邦的教材时被碰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只能老实承认，我真的没搞懂西方现代思想的发展。不仅没搞懂，简直是边都没摸到。 我想，像我这样对西方现代思想的确切情形挂一漏万、指鹿为马、拿来就用的人可能还不少。因此读这本称得上靠谱的教材，可能比像我一样贸贸然去啃若干名著，读完后以为真理在手、正义满胸，急于呐喊呼吁的，要紧要得多。因为通过读它，至少可以在脑子里形成一个基本的清晰的西方现代社会思想地图。对其中的发展流变、承转起合，对每位大家的特色、侧重点、优劣得失，有基本的认识与参考。并非内行的旅游者、徒步者，进入自己不熟悉的广袤地域时，有张地图，有个资深导游，是很有必要的，不至于瞎打转转，坐井观天。 作者谙熟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历史，对各派各家理论如数家珍，他不仅自己提出过“社会的麦当劳化”理论，且对于社会学的“元理论”，社会学的主流范式有过深入的研究。因此他对社会学理论的整体历史流变，与整体面貌有清晰的认识，也能有贯通全书的统一的分析框架。正因如此，整部书显得杂而不乱，纷而整饬。 瑞泽尔大体按西方社会理论发展的时间顺序很扼要地简述了社会学理论发展史，这是书的前两章，属于概论或者导论部分。然后作者按照社会学理论的不同流派，分别综述了结构功能主义、新功能主义、冲突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系统理论、符号互动论、常人方法学、交换、网络和理性选择理论、当代女性主义理论，这是本书的主体，占据了全书一半的篇幅。在这里，他大量利用了欧美学者的研究成果，对每个重要学派、重要学者的思想学术渊源、特点、趣味、方法路径、重要创见、贡献与主要著作，对它们的影响，受到的批判，都作了精要的介绍。就我熟悉的福柯、鲍曼、鲍德里亚而言，我认为作者介绍深入且全面，点评到位，不是泛泛而谈。而若干重要思想家的小传，也提供了另外的思想背景与视野，使得理论变得鲜活。毕竟再艰涩的理论也是由活生生的富有个性的各有经历的具体的人想出来的。

在第三部分，作者介绍了社会学理论中的两种新近的整合路径：微观--宏观与能动--结构。在第四部分：从现代迈向后现代及之后的社会理论，作者分三章介绍了现代理论、全球化理论、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社会理论，在最后的第十四章，他介绍了当代理论的前沿发展：酷儿理论、种族主义批评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后人文主义和后社会主义、实践理论。在最后的最后，作者大谈社会学的范式问题，提到建立更具整合性的社会学理论的前景。 这样，纵横经纬，主流、支流分明，重点突出，脉络清楚，作者综合数百位学者的研究，又秉持自己对社会学理论史的立场，几乎可以说是致广大而极精微了。它虽然无法取代上百位大学者的原著，最精妙最独特的东西都在那里面，但也算一部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出色综述了。 以下是个人读完的一点体会： 首先是社会学理论的强烈的个人性、主观性特征，很难说，它能做到数学、物理学这样纯科学的地步。社会学理论总是学者基于个人的生命体验、学术渊源、历史环境、社会压力，他们的对社会的理解，几乎既谈不上全面，更谈不上客观，往往带着强烈的价值偏好与道德立场，又被时代潮流影响，并往往深入介入社会实践中。马克思、福柯、鲍德里亚的激进色彩，与帕森斯的保守色彩，是同样鲜明的。庸人们强调社会的交易原则，拟剧模式，革命者则关注着阶级压迫、性别压迫、种族压迫。卢曼这样的美国教授们赞叹社会结构的系统与精密，革命者却处处看到社会的不合理与不公正，而街头的酷儿们则蔑视一切中心，一切定义。 第二、因为社会的多元与多维，因为研究者的多元与多维，则建立一套整合的单一的社会理论似乎是不可能和不必要的。人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众多的不同层次、角度、立场、方法的理论以达到对社会的充分理解，虽然这种理解是经常互相冲突、矛盾、纠缠的。而强行建立一种统一的社会理论，如儒家的三纲五常，如以阶级斗争为中心，如功利主义，消费主义，都会造成巨大的社会灾难。 第三、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依然是最重要的强有力的社会思想之一，它在当代充分的发展与巨大的转向。这些发展要放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同阶段才可以理解。比如从共产主义到激进民主主义，从关注劳动到关注沟通，从重视经济领域到重视文化领域，从时间性到空间性，从无产阶级到女性、黑人、环保、移民、消费者。 第四、社会学理论是自然科学与人文思想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其人文性、跨界性、实践性是其重要特征，它的边界也越来越模糊，方法也越来越综合。像哲学、政治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文化批评、文学批评、文学作品中也有非常多而重要的社会思想，如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阿伦特、萨特、桑塔格、阿伦特等人作品显示的那样。 第五、人类社会固然由文化、习俗、信仰、制度、法律等等符号系统与结构紧密连接在一起，看起来无法抗衡无法撼动，但它归根结底是由每个人的选择与关系构成的，也是不断革新与流变的，甚至会崩塌与灭亡的。总之，它是有改变的可能的，变成如何，是背负历史与传统的每个人的合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