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不安的宇宙中诗意地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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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格·伊根上两部作品《意识上传中》和《闪光骇客》，让我读后颅内持续震荡，属实是被这些脑洞、硬核科幻写作技巧，以及传达的哲学思考惊掉下巴，读完还想再品味几遍。
这次的《数学陷落》收纳了伊根90年代到千禧年初期的12部硬科幻短篇小说的合集，可以看出伊根更“丧心病狂”地把科技揉进故事，抓马脑洞让人癫狂，内容涉及数学和量子力学理论的推想、对人类本质和未来的探索、对其他文明宇宙的设想、形而上学与科学的边界探索、人工智能与后人类伦理探讨等。
从这部集子可以看出伊根在科幻写作上的进化：他的笔力更稳健了，不再像个忧郁青年强迫症一般地整日探索关于身份认同方面的问题（《意识上传中》很多篇目都涉及这类话题，当然这部集子里也有），而是彻底从“内宇宙”扩展到“外宇宙”，在外太空、平行宇宙、异世界、未来世界等层面拓宽他的人文哲思，这一切都在更丰富的细节、更优美的笔触下娓娓道来。
当然，伊根还是那个伊根，《数学陷落》里能点燃神经末梢的炸裂脑洞篇篇不落，惊悚的、可爱的、深沉的、空灵的、宏大的、游戏性的……各种风格的故事俱全，创新的花样叠出。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数学陷落》的这些篇目中，每一篇都在瓦解、解构构成我们生存与宇宙稳定性、确定性的基础：
《失落大陆》：哪有什么安稳的环境、稳定的境遇，当你以为脱离一个困境之后，却往往陷入下一个困境，接连不断的困境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不断争取、反抗，才能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有点萨特那种存在主义意味了。这篇海涉及格雷格·伊根长期关注的难民问题，用时空穿梭的科幻外壳将难民们不安、危险的处境放大，读起来颇为沉重压抑，甚至有些地方颇有卡夫卡的风范。
《数学陷落》：《闪光骇客》的后续，继续解构我们世界的数学公理系统。就像文案上写得，1+1一定等于2吗，或许还有一个1+1不等于2 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争夺着数学公理系统。如果连1+1=2的绝对公理都被瓦解了，那我们世界的科学，乃至物理世界都将土崩瓦解。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是这篇的理论基础，当然普通读者不理解也没关系，文内用“司康饼”的比喻形象地说明了一下。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原名是Dark Integers，即“暗整数”，起名原理同“暗物质”、“暗能量”，这里的dark是指那些我们看不见、无法用我们的理论解释，但又客观存在的状态，用来与数学上的“整数”组合，指代的就是那个1+1≠2的世界的数学。
《晶体之夜》《史蒂夫热》都是AI反叛系的故事，涉及主-奴关系辩证。《晶体之夜》里用于培养人造生命的“晶体”，让我这个the sims玩家颇感亲切，总会设身处地地带入自己培育小人的游戏体验。（顺带提一嘴，其他版本翻译成《水晶之夜》，“水晶之夜”这一历史事件或许是原型，但真没必要那么直接，如果是明确原型的话，伊根会像《先知》那篇一样在文末指出）；《史蒂夫热》则通过一个小男孩的视角，营造出一种恐慌、悬疑又不失孩童视角下的诗意的内视角阅读体验。当主奴关系对调、造物主与被造物的身份颠倒，甚至被造物直接走进现实、炸了造物主、控制造物主、统治造物主的生活世界，就构成了对人文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残暴解构；尤其是在AI技术发展如此迅速的今天，不禁惹人反思，人类在生态位中的处境有多么的岌岌可危。
《单生》这篇里，伊根利用量子力学原理、多世界阐释理论来科学阐释决定论，对人类的自由意志进行了深层解构。当所有可能的选择都在平行世界里映现，量子叠加态下的你最终还是会走上同一条道路。一切结局都是注定的，你以为的自由选择，其实根本没有意义，选择不存在了，自由意志都是虚妄，那人类还有什么引以为豪的东西？这篇里的“我”于是发明了一种叫Qusp的机器，来拜托平行世界的其他选择干扰，给自己领养的“人造人女儿”装上，让她成为全宇宙唯一能自由做出选择的人。是不是很讽刺，真正的人类没有自由选择，人造人却有了自由意志，人类的独特优势又被碾成了齑粉。另外，这篇中关于“人造人”的情节也非常精彩，单独拎出来也非常值得一看。
《先知》解构了人类的思考与意识——如果机器在人类环境中成长迭代，是否也能像人类一样思考。这篇设想了艾伦·图灵没有死于监牢的情况。历史上的图灵似乎是通讯录，还被怀疑是他国间谍，具体可以去看《图灵传》，这里不多说了。图灵最出名的恐怕是“图灵机”了，在这篇里，图灵更是为智慧机器、人工智能发声，与《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刘易斯（他也是位神学家，发表了一些神学研究方面的著作），在BBC的组织下展开一段“机器是否会思考”的精彩辩论，图灵认为是人类设置的算法环境限制了机器的思考，如果让机器置于人类成长的知识环境中，机器也能像人一样思考。本质上是一个人与机器平等的伦理问题，图灵因而呼吁要予以机器平等的权利（非常伊根了）。另外，这篇的标题“先知”也涉及到图灵涉及的一种解决停机问题的虚拟程序“先知机器”（Oracal，也有称为“预言机”），而让这种程序成为现实的关键，竟是解救了图灵的时空穿越者，也就是上一篇的人造人女儿！（忍不住剧透了，我有罪...）总之，这篇的设计非常巧妙，环环相扣很精彩。关于刘易斯的片段，也涉及了他生平和著作的许多梗。
《边界守卫》解构人类赋予死亡的意义。当人类实现永生后，重新反思死亡，发现死亡并没有前人类文化、历史上赋予的那么多庄严的意义，死亡所有的意义都是从生命中“偷来”的，它本身并无意义。于是，一切关于牺牲、流血、悲剧的意义也都消解了。悲剧诗人们颂扬死亡别有居心，没有死亡的人类才能获得幸福……值得一提的是，里面关于“量子足球”的奇观描写虽看得云里雾里，但是很炫酷的创意。
《乘鳄》《光轮》《热岩》三篇是同一个世界观下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覆盖了整个银河系的“森罗文明”中。这三篇足够的“后人类”，可谓解构、重塑了关于人类的一切！森罗文明中的人类可以随意选择“肉身”和“非肉身”状态，身体可随意改变，拥有无限寿命，巨量的知识被收纳进图书馆存储中。于是发生了以下故事：《乘鳄》中一对活得太久太久以至于不耐烦的夫妻决定去死，死前的心愿是要让一个封闭了千年的“不尘者”文明开口说话，又花了几亿年时间实施一个跨文明的“太空三叉戟”计划，结果对方根本不理会他们，还用一种“震耳欲聋的沉默”方式警告了他们；《光轮》中星际旅行者跨越百万年也要一窥某个古文明美妙的数学整体性构想（伊根不愧是数学家！）；《热岩》中，伴随着一颗“流浪孤星”的发现，逐渐解开这颗星球上的异常气候、技术奇迹、派系斗争和殖民秘史等等。这颗孤星上现有的蜥蜴居民为应对生存危机，分为三个哲学派别：旋进派、旋出派、循环派——驻守孤星改善、逃离另觅他处、意识上传永生。这个设定是不是很像《流浪地球》里的保守派、移山派和数字派！！！但伊根在零几年就写下发表了。
《海洋》解构的是信仰。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最不硬核的一篇，也是这本集子中获奖最多的一篇，曾同时包揽雨果奖、轨迹奖、阿西莫夫读者奖等重磅科幻大奖。这篇讲述的是一颗异星上的居民们的信仰问题。当一个男孩从小生活在被某种信仰浸透的环境中，但随着他成年后的科研发现，根深蒂固的集体信仰竟是某种微生物分泌物造成的环境与一定的心理效应综合的结果！（不多剧透了）这篇关于主人公的心理历程写得非常细腻，关于异星上的“海洋”设定也非常美妙，如“活着”的、散发着荧光的船只，居住在海洋上的人种与居住在陆地上的人种的邮轮婚礼，沉入深海的仪式，关于海洋信仰的天使传说，独特的人类生理构造……这篇跟其他硬核篇目不同，像诗一样的文字缓慢流淌，让人感受到信仰支离破碎时的细腻挣扎。
总的来说，格雷格·伊根在这本集子中解构了一切——人类身体、自由意志、科学真理、信仰、死亡、文明……所有确定性都土崩瓦解，人类又剩下什么呢？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如流沙般成了难以把握又让人不得不身陷其中的囹圄。这个宇宙哪有什么稳定性、确定性可言？动荡不安构成了我们生命和生存世界里地一切，人类从来都生活在将倾的大厦之下，自然当恐慌，但也当认识并将这种“动荡”视作常识，而不该抱紧某种稳定性而倨傲，唯有流动的诗意成了人类能抓的一线。这是我从伊根作品中获得的最深感触。
总结这本集子，是“硬核+诗意”，就像封底文案所写：“首先是数学，然后是诗意。让数学具有诗意，是伊根征服读者的武器。”读来确实如此，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