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变形记》《判决》《饥饿艺术家》三篇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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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3 读完《变形记》一篇。我怀着巨大的猜疑认为,这是卡夫卡在赖床的挣扎中构思出的奇妙故事。在每一个不愿起床的早晨,我都幻想着自己能够有一个契机离开这样必须的社会活动,我不愿意起床,也不愿意社交,更不愿意参与社会生活,我身上唯一能体现的凶猛的原始的动物性,便是我的困意。在变成一只蜣螂之后,还思考着自己的社会生活,这全然是卡夫卡对人类社会最后的敬意了…整个故事实际上让人很不寒而栗,不仅是因为蜣螂丑陋的外貌,更在于一个社会人失去他的社会位置后遭受的冷眼。这样的异化与其说是寓言,不如说是很超前的写实,一家三口对于蜣螂的死亡,已经几乎失去了一种本该给予人之死的同情,于是我不禁在想,如果我失去了我的社会位置,我作为一只自然动物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并不非要追求人之死能得到的同情,但我似乎也无法想象自己得到蜣螂之死那样的对待…我不敢再想太多,只是我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在那些起不来床的早晨幻想着变形成一只蜣螂。(想起王小波根据此篇也写过一篇《变形记》,如今再一对比,不仅感叹卡夫卡的构思实在伟大!诞辰140周年的卡夫卡,生日快乐!
07/04 读完《判决》一篇。父亲判我溺亡而死,于是我就纵身一跃怀抱死亡,而“桥上的车辆正川流不息”。Kafka实在擅长描画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形象,在《变形记》中人可以被超自然力量支配,在《判决》中人被家庭的父权力量所支配。阴影中的父亲悠闲地读着报纸,报纸本身如一面平静的湖水,而湖水底部却汹涌着一只凶残的巨鳄来象征父与子之间几乎不容争辩也来不及意识到要反驳的矛盾。而这样的矛盾就在格奥尔格颤抖着的言语中和撑起的手臂中达到了一种被无限放大的聚焦,而他的死亡让这样的聚焦达到了近乎夸张化的最大值。不寒而栗…在溺亡前还不忘让公交驶过,是Kafka对于格奥尔格之死最大的敬意,也是对父权的一个最大的复仇。
07/05 读完《饥饿艺术家》一篇。饥饿艺术家的表演本身像是卡夫卡本人对于任何艺术生涯的一种巨大隐喻。一个为了艺术特立独行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艺术,他具有高度的荣誉感,具有旁人看来丝毫不理解也不在意的艺术高度,在马戏团表演中间,时代的洪流让他的艺术显得像个真正的小丑。然而他又不能怨怼时代,因为时代的洪流同时也确实推着他前进了。艺术上的矛盾在饥饿艺术家的表演中随着时间一步步被放大,就当所有人期待着一个爆发的时候,戏谑的结局出现了:他的艺术根本是顺势而为,世人爱吃的东西我都不爱,于是我就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艺术家了,只因我和世人不同而已!…但事实上,和世人有所不同,这本身就是艰难的呀。
“写作耗尽了卡夫卡的生命,也成就了卡夫卡的荣誉。”如果说卡夫卡把写作当作自己存在的目的,那么他的文字或许就恰恰是他本人的自传。《变形记》中靠变形来从现实生活的恐惧中抽身的卡夫卡,《判决》中因幼年开始屈服于父权压制而沉默以至于最后只能投河一死的卡夫卡,还有《饥饿艺术家》中为了自身的艺术,用自己的血肉精力来完成最后一刻的艺术升华的在饥饿中挣扎卡夫卡。卡夫卡在这三部简短的作品中,刻画出来自己的三个侧面,雕琢出三个形象,也让自己的生命在三个世界中活了三个辈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夫卡也始终存活着,不仅仅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形象在艺术作品中找到了作为永恒的雕塑存在的手段,更由于时间长河里总会有读者与卡夫卡笔下的形象,也与卡夫卡本人产生共鸣,从而在那一刻,读者的身影、文学作品中的身影和卡夫卡本人笔耕不缀的身影三者叠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美妙的闭路,一个坚定的永恒。“我写作,所以我存在。”于是我们也可以说,“因为卡夫卡写作了,所以他一直存在。”
当社会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们的青年将越来越擅长于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变形方式。卡夫卡从来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icon,而他未来一定也必然是越来越多人的精神灯塔。于是我们也知道,卡夫卡的伟大,在于一种不易消逝的经典,这样的经典首先是写实的,他的笔下真实地反映了当代社会青年人在工业化进程中所遭受的精神危机;其次,他的作品也是理想的,无论是那些渴求“逃离”的迷茫的年轻人,还是那些沉溺于自己的精神追求的饥饿的艺术家们,再或者是那些从童年起便与自己的原生家庭沉默地斗争着的被审判者等等,总有那样一群人在文字里看见自己,认可自己,同情自己;最后,卡夫卡作品中的升华绝对体现于他对于整个现代化进程中精神压抑的青年人的情感诉求的准确把握,因为他本人就迷茫,就痛苦,写出自己的迷茫和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最艰难的不得不反复品尝的苦行。卡夫卡用自己的生命写作,他的追随者也会用生命来捧读。总会有人爱上卡夫卡,因为我们的社会里终将有源源不断的卡夫卡的侧面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