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可以舍弃六便士而奔向月亮,女人也不会因此轻易被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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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岁的奥尔加一定不会忘记,一九七八年的一天,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姑娘是如何在自法语老师面前侃侃而谈,说出一番豪言壮语。
“那些女人真的很愚蠢。那些女士虽然很有文化,生活富裕,但她们在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手里,就像小玩偶一样被粉碎。我觉得那些女人在情感上太过于愚蠢。我想变得不同,想写另外一些女人的故事,她们很能干,拥有各种资源,无法战胜,而不是写那些被遗弃的女人的剧本,她们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失去的爱。”
她这样挑剔地评论着名著创造的那些苍白的女性形象,心头的轻蔑如同在看一堆派不上用场的戏偶。
可回应她的是法语老师那讽刺而恼怒的微笑。
笑影依旧清晰地冲印在脑子里,
尽管二十多年过去。
现在,人到中年的奥尔加可以用豪言壮语编成的谎言来安慰自己,诚然,她已经出版了一部小说,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孩子……但是她无法把过去根植在头脑中的邪恶的回忆彻底拔除——那不勒斯的弃妇,如同一个苍白的幽影,如同清理不净的蚂蚁一样盘踞在潮湿的墙角,随时准备趁虚而入,坐到丈夫马里奥的座位上。
然而,家庭不是固若金汤的堡垒,马里奥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奥尔加最大的恐惧成为了现实,她真的成了一个“弃妇”,丈夫马里奥,一个喜欢投机取巧,并且能招人喜欢的工程师似乎厌倦了这种生活,还有这种生活的代言人奥尔加。衰老的阴影笼罩在这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男人头顶,他开始感到阴冷在自己身上爬行,空虚的刺骨寒风令他无法忍受凡人必死的事实和生命的无意义。
于是他选择逃避,用一个女孩年轻的肉体隔开逼视自己的空虚,隔开那冰冷的霜冻似的眼。
选择的代价由奥尔加承担。
现在她真的成了自己从八岁起就无比害怕成为的弃妇,一个靠抚养费生活的女人。她感到焦虑,崩溃,解离,无法自主。在极度的愤怒和失控中,血液逆流,她恍恍惚惚间又看到了那不勒斯的弃妇。
“她把赤裸的脚放在奥托身上,脸色有点发绿,她是马志尼广场上那个被遗弃的女人。那个弃妇——这是我母亲叫她的方式,她仔细理顺头发,就像用手梳头一样。她调整了一下胸前褪色的衣服,太暴露了。她忽然出现,让我目瞪口呆,然后她就消失了。”
依旧还是意识流。
意识在痛苦中流淌,蔓延,这栋房子渐渐像一片墓地,把她埋葬在其中,而死去的文字和鲜活的回忆是仅剩的殉葬品。
抓住生活,抓住现实……她的理智一遍遍催告着自己。抓住!抓紧!千万不要放开!
卡拉诺先生,一事无成的老年乐手,不引人注目的邻居。好的!抓住他!用糊里糊涂的糟糕的方式,用带着嘲弄的亲吻!一夜情?好吧,什么都行!
儿子发起高烧卧床不起,狼狗误食毒药奄奄一息,更糟糕的是奥尔加发现自己被一把坏掉的门锁关在了房子里。
四分五裂吧!
她用第三人称呼叫着自己,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回忆。所幸还有女儿,软绵绵的小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刺了下去,血淋淋的痛苦提醒她回到现实。
她必须担起责任,让一切恢复秩序。
卸妆,美不美的帮不了自己。
当狼狗在她的怀里咽下气,度过了漫长的至暗时刻,她再也不再是从前的奥尔加,她找到了丢失已久的社会身份,再一次成为了自己。
不再是安娜卡列尼娜,
不再是茶花女,
不再是那不勒斯的弃妇。
她安安全全,脚踏实地。
奥尔加的故事告一段落,而现实中的漫长而琐碎的斗争却才刚刚开始。奥德赛,月亮,六便士,这些意象似乎都不为女人而设置,在漫长的历史以及文学传统中,被抛弃的女人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是英雄出奔时必须抛弃的代价。
莎士比亚的奥菲莉亚也许正是这一形象的祖奶奶,莎翁既已有文在先,自然后世仿效者不在少数。历史上有狄多女王,阿拉贡的凯瑟琳,而费兰特笔下就更是尤其多,《天才女友》里的梅丽娜,《成年人的谎言生活》里的母亲等等……
然而奥菲莉亚没有了哈姆雷特,也不是命中注定必须要溺死在池塘里的,她也是地母怀中活生生的女儿,是天地之间理所应当的主人。
她就和我们一样,会崩溃,会疯狂,会大吵大闹,怒不可遏,会使出那种破坏性的创造力改造沿途的一切,而后又总会平和下来,用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让万物重归理性与秩序。
“我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失败,逃避,然后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