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戏剧及其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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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都塞的争议和伟大自不比我多说,从做哲学的角度看,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无论是其不合时宜性、其对介入难以置信的坚持、其理论创新性、其所思领域的全面性、其论述清晰性以及其对经典的尊重,就算在法国哲学的冒险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达到。在《保马》这部实质上的出道作中,我们就已经可以看到上面列出的全部要点。我们会看到,就算阿尔都塞隐而不谈费尔巴哈的总问题(后面都沿用这本书里的翻译)到底是什么,我们也至少可以看出他对黑格尔和马经典作家的深刻理解;就算我们对认识论断裂和多元决定的全貌还是没法掌握,但这些概念的创造不仅形象而且统合了看起来不相关的无数领域;从认识论到本体论,其表述的清晰和完整则是法国哲学少有的;而就介入来说,阿尔都塞亦提供了从理论到一般实践每个层面而言都最具有介入性的概念或工具。
不过,阿尔都塞在这边主要以症候阅读法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闻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提供了人文学科研究的基本方法论,也是因为它和拉康的亲近性。但这两个沾染着精神分析概念的术语并不支持一种精神分析式的理解。从症候阅读法来看,似乎通过阅读文本中体现的症候,我们就可以了解这个文本的作者或/和其时代的一定信息。但就阿尔都塞来说,重要的不是透过文本理解其生产主体-环境,而是通过文本生成一组新的文本,这一组文本相较于其之前的文本更加“科学”。之所以有这种混淆,除了阿尔都塞对拉康一以贯之的“偏爱”(“绝美和可叹的丑角”)外,也来源于阿尔都塞与整个结构主义运动之间的断裂关系。
阿尔都塞完全不是一个结构主义者,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毕竟除了斯特劳斯,谁都不是结构主义者。但阿尔都塞之不是和福柯、巴特之不是并不相同,如果我们继续承认认识论断裂要求的总问题式思考方式的话——说到这个方式,在阿尔都塞的文本中是以循环论证的方式提出来的:后期马是科学,后期马使用了认识论断裂来看斯密,所以我们也应该用认识论断裂来看马。之所以会出现这个论证,是因为阿尔都塞此时的任务并非提供一套融贯的论证,而是在保卫马的科学地位。没有这个基本的承认,我们就只能从一个断言出发,而这个断言对于读者来说是爱信不信的(这一点之后还会展开)。不过,这并不拒绝我们从一个断言出发:阿尔都塞将实践定义为“任何通过一定的人力劳动,使用一定的‘生产资料’,把一定的原料加工为一定产品的过程。”所有的行动都是实践,理论实践也是其中一种,其特征是以某些既有的概念为原料,以科学或意识形态的“理论”为生产资料来生产新的概念的过程。考虑到这里再次引入了科学/意识形态之分,我们把它改为,理论实践是用某种固定的概念组成的方法论体系(一般乙)将一些概念(一般甲)处理成另一些概念(一般丙)。阿尔都塞着重强调,一般甲、一般乙和一般丙是完全不同质的概念,如果说一般乙中有一个词是粒子,一般甲中也有,那么前者是一个科学体系中的粒子概念,后者则只是我们头脑中出现的粒子概念。而且,阿尔都塞更是强调称,一般甲作为概念也不是对现实事物的抽象化,相反它是现实各事物互相作用之后形成的。用《资本论》作为例子是有意义的:《资本论》要做的是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想的平均形式”,或资本主义的形式规定性。这个研究目标其实非常诡异,因为它研究的并非一切社会的形式规定性-规律,也不是具体社会的状况,也就是说,不是共相和殊相,抽象和具体,而是一个独特的具体层次。资本主义现实给予马的各个概念作为一般甲,它们包括价值、劳动、货币等等;其方法论体系则是“批判”,也就是阿尔都塞想要分析出来的唯物辩证法;其结果一般丙则是《资本论》提出的这些概念。这里的重点在于,一切理论实践的关注是在殊相和共相之间的某个东西,某个具体的形式规定性。这是阿尔都塞所处的总问题所询问的对象。而这个对象第一次在结构主义中被意识到时,结构主义就转向了后结构主义:如果我们把结构当作对象的一个中间层次的具体的形式规定性,而不是一组组无关的对象的根本的形式规定性,我们就不得不思考结构之为结构的生成问题。德里达、福柯、巴特(或许还有拉康)都是在对结构主义进行类似的反思时突破了结构主义,而阿尔都塞一开始就不在结构主义之中。
但阿尔都塞毕竟使用了结构主义“意识形态”的术语,这是认识论断裂最生动的一个例子:阿尔都塞借用了彼时较好理解的结构主义的词汇,但他已经处在了新的论域之中。为此我们今人需要把这些词汇替换为更精确的词。而在我们这么做时,阿尔都塞已经在与结构主义的对比中悄然成为科学。这正是作品中间章节《皮克罗剧团,贝尔多拉西和布莱希特》所试图呈现的。如前所述,任何论证都从一个断言开始,为了让这个断言可信,我们需要声称这个断言来自科学。此时会发生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们恰好就这么接受了。这种情况根本上来说其实和人们直接接受了那个断言没有太大区别;另一种情况则是人们要求论述者证明为什么该科学是科学。后者又将无尽迭代。阿尔都塞在《保马》中,明面上一直在使用前者,因此其体系必须加上前提:“如果我们相信认识论断裂且相信马是科学,那么……”但《皮克罗》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阿尔都塞看了一部经典的情节剧,这部剧在舞台呈现上非常独特,那就是典型的情节发展总是在一幕的最后才发生,而在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舞台只展现老百姓的各种日常生活。这些日常生活的时间流动和情节剧快速的正反合显然是不同频的。根据悲剧的黑格尔式解读,情节剧可以被理解为意识自我上升的过程。这部剧讲述了一个老父亲看到女儿被一个坏人追求,杀死了这个坏人,结果到头来女儿控诉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父亲有意营造的,这让她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如果把父亲理解为辩证法,女儿的意识变迁理解为辩证法的实现,那么女儿此刻反而突破了辩证法的束缚,试图去见到真实的世界。但获得这层寓意是不够的,反对者势必会说,你只有接受了情节剧是黑格尔式的,这个作品才是反黑格尔的。阿尔都塞的《保马》明面上就是这出情节剧,但观众之所以深受打动并不仅仅因为情节剧的部分,这个作品的剧本结构本身就是对情节剧的批判:情节剧只是漫长的日常生活中的例外状况。观众不是靠论证懂得这番道理的,相反他们感觉到了这份不平衡,而这份不平衡是设计出来的(至于对布莱希特的讨论,重点在于做出如下区分:间离效果是为了让人全程保持冷静不代入角色还是为了让人们有时候能够脱离角色,前者虽然是比较主流的解释,但既不符合实际观剧情况,也不符合布莱希特多元的设计和对震惊的追求)。也就是说,观众对不平衡的感知和分析本身是无可置疑的,从这一无可置疑的点出发,戏剧家可以引诱观众把某些东西当作科学去相信。《保马》里对结构的使用也可以被理解成这样一种引用,它诱导着读者用认识论断裂去解释它,并因此相信认识论断裂的科学性。
这一发现可能会令人反感,因为他们相信科学是指总体上趋向于真的概念体系,而不是一个骗术。不过,阿尔都塞的科学概念或许也是个需要更仔细的理论化的对象,在一个小小的注释里,他曾经阐释到,科学作为一个概念体系,其明文化的部分在总体上经常是矛盾的,它们只在局部的范围内统一。同时,它们的大部分概念都不是以科学的方式,而是以技术实践的方式呈现的。技术实践和科学实践的区别是,技术实践的概念是为了目的而制造的,它不考虑这个目的是否有其对象。就用索卡尔本人举的例子吧:我们都知道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不相容的,但这不妨碍物理学是一门科学体系;而在广义相对论中,物理学家会使用洛伦兹变换来将一个相对运动的坐标系转为另一个坐标系(不保真,这是我们不精确的拉图尔风格),索卡尔声称洛伦兹变换只是一个计算,它根本不需要预设第三个运动坐标系。也就是说,洛伦兹变换暂时只是为了一个计算的技术目的而被建构的,我们不知道“使用洛伦兹变换”在物理世界中到底指什么,就算它什么都不指,它此刻在物理学概念体系中的位置也是技术性的而非科学的。如果我们这样看待阿尔都塞所谓的科学,科学其实是一个找对了基本方向和结构之后不断把内部的错误概念正确化的过程。科学和错误并不对立,与科学对立的是与其完全不同的研究对象、方向和结构。考虑到一切实践都可以被理解为生产活动,那么科学活动与意识形态活动的区别就在于它们使用的一般乙不同。令人惊奇的是,一般乙作为概念体系本身就在区分意识形态和科学。也就是说,一般乙内部还有一个一般乙,如此迭代,直到前文所述的一个毋庸置疑的科学立场。
而所谓唯物辩证法,正是这样一个科学,但它是科学的科学。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科学的科学并不是一个超越科学的批判哲学,而是一个一般甲-一般乙-一般丙中的一般乙。所以唯物辩证法内在于一切我们判定为科学的,无论是政治领域、科学领域、社会领域的体系中。而唯物辩证法本身也是一个一般甲-一般乙-一般丙的流水线。考虑到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实践,那么在人类活动的领域,我们就会看到一组组流水线互相穿插但又互相有别。这个模型当然是关系主义的,毕竟拆除了其中一个枢纽点(扭结点是指,一个流水线的线路-一般乙是另一个流水线的产品-一般丙),另一个流水线也无法运行,但这个模型绝非结构主义的。在《论唯物辩证法》这一章中,阿尔都塞试图订立的所谓多元决定,非常类似于这样一个流水线模型。一方面每一条流水线都有差异,而且不像黑格尔那样,其差异是同质性的,也就是说,虽然互相有别,但以一种规律的方式有别。相反,每个流水线都各有不同,一般甲-一般乙-一般丙并不是一个规律,而是一个描述,我们不能拿它得出对流水线的具体分析。而且,至少在实践的层次上,如前文所述,流水线内部是各种多元的、不同质的概念。而这些概念也可以被其他流水线当作原料吞噬掉。吞噬发生,流水线之间的枢纽和构成也会发生变化。在这样一个吞噬宇宙中,我们会发现有一些一般乙难以吞噬别的流水线的概念,这就是所谓“最薄弱的环节”。而唯物辩证法正是要把握这最薄弱的环节将其释放的科学。而一切科学都包含这样一个步骤,即努力造成断裂来释放它生成新的概念。在这意义上,科学的实践是一种不断革命的实践。这也正是认识论断裂和症候阅读法要做的。
单纯这样看,阿尔都塞的理论已经足够复杂了,但我们完全可以把人类活动扩展到所有“事物”上。毕竟,是社会创造了一般甲的概念,之后的理论实践才是可能的。考虑到马正是从现实的生产活动来考虑思想活动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一切现实活动也按照流水线的方法进行。引入这一切不会改变前文的大部分讨论,只需要注意一点,那就是生产线之间出现了层次。如果说社会层次的生产线因为可以生产概念而和理论实践共属于一个层次。那么单纯的工厂零件生产就属于更低的层次。阿尔都塞的体系因此是一层层的生产线的大楼,下层的变化会引起上层的变化,反之不亦然。在这里,我们已经可以解释经济归根结底的决定作用:它是下层相较于上层而言的决定性,而在上层内部,我们能做的便不是直接发展经济(倒是有些间接方法),而是寻找那个最薄弱环节。
很难相信这样的体系和拉康或结构主义是类似的。阿尔都塞更亲近的朋友是德里达和德勒兹。对于前者,他试图极端化前文讨论的科学的后退问题。虽然阿尔都塞以一处戏剧的实践来让人们相信某些科学,但德里达想要解放这一出戏: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获得自己的科学,而不必追随任何人的引诱。解构因此是最极端化的唯物辩证法理论实践,它想要直接生产出毋庸置疑属于科学的理论。这样,因为解构的绝对性,科学的生产就外在于流水线本身,这一名为延异的生产因此是超越性的;对于后者,我们都知道《差异与重复》里德勒兹对阿尔都塞的致敬:各个生产线作为领域就是内在性平面上的各个影像。不过,德勒兹也试图多样化这种根本性的唯物辩证法理论实践,把它扩大到所有的生产线层面中,不再将其视作一种独特的方法,而把它理解成实践终将达到的阶段,也就是无器官的身体到图表及其扩散的过程,以将其内在化于流水线中,而不是像德里达那样用一种流水线取缔其他流水线。德里达的方法在认识论上无可指摘,德勒兹在本体论上显然完善许多。如果我们选择海德格尔,那么推出德里达的几率要高得多,但是在面对这么多流水线的情况下,抛弃主体的诱惑几乎是无可抵挡的。可我们终究要问那个问题:理论如此好,那么它如何指导实践呢?阿尔都塞的回答是,实践自己在发展着,只有在它出问题时才要求理论的指导。而理论的指导无非是指出实践发展的“最薄弱环节”,或曰重点所在。如果你相信阿尔都塞,那就到了再次回看《资本论》的时候,只不过这次你手头有三种科学了。
但是,阿尔都塞放弃了这一切,他既没有把他的科学极端化,也没有把他的科学“实在”化。相反,他似乎放弃了这一整套理论,以一个非常象征界的定义组织了意识形态概念。这是因为,虽然《保马》和《读资本论》已经展示了介入概念在理论领域的最高深度(从理论来看,唯一能做的是介入),但它毕竟是在理论层面。当我们要实践“最薄弱层面”时,我们的分析表面上和我们的理论没有什么关联。当我们真得如此执行时,最薄弱环节的发现就很容易被错误的理解为一个主体的发现。再考虑到阿尔都塞转变了对哲学的看法,将哲学当作理论的阶级斗争,那么建立一个完全的理论体系,远不如建立一个促进断裂的理论体系。而从主体对薄弱环节的敏锐和薄弱环节的配合到马基雅维利,确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P.S.《保马》似乎只有《青年马》、《论唯物辩证法》、《人道主义.附记》值得细读,第一个展示了认识论断裂这一科学的基本概念体系,第二个展示了运用这一科学到马上可以得到的科学的概念体系(这还不够海吗),第三个则具体说明了分析方法。其他几篇说实话我没品出来多少味道,尤其是《论唯物辩证法》似乎早就把事情说全了。《皮克罗》是用马理论分析文学作品中最精彩的文章之一,考虑到其清晰程度,我觉得完全可以和本雅明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