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娜》——深埋于梦境中的少女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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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病的动机往往在童年露出端倪。缺爱的孩子不愿与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疼爱,她很快注意到,如果她的病让父母担心,就能重新获得全部的关爱。于是,她找到了吸引父母关爱的窍门,一旦具备引发疾病的心理条件,就会使用它。——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少女杜拉》
爱尔娜出生于一个多子女的富裕家庭中,拥有5个姐妹和2个兄弟。父亲爱尔茨内尔是一位忙碌的商人,他记不清众多子女来到世上的顺序,只关心作为接班人的两个男孩子的境况;母亲爱尔茨内尔夫人在年轻时是一个“疯疯癫癫”地沉迷于招魂术和表演课的少女,身为人母后也不改本性。
比起健康漂亮的贝尔塔、爱撒娇的玛莉耶、自信的双胞胎姐妹和娇生惯养的小莉娜,爱尔娜的人生只能用“灰色”来形容。在女仆格列塔眼中,爱尔娜是那么的悲哀,“因为她和她的姐姐们都不一样,她那瘦小病弱的身躯,连衣裙下几乎看不见胸脯的曲线,让人怜惜。她那浅灰色的稀疏的头发更显现出她的苍白又灰暗的面庞”(P105)。
爱尔娜这样毫无存在感的女孩,要怎样才能获得父母的关注呢?
答案是——获得母亲最向往的通灵能力。在一次意外的昏迷中,她仿佛进入了“门”后的世界,看到了自己外祖父的幽灵。
爱尔茨内尔夫人是精神病患者,发病时会抽筋、头痛、抽搐甚至晕倒。她还认为自己的家族遗传有招魂的能力,并且一直在家中举办招魂会。在她的诱导下,爱尔娜将昏迷中看到的幻影“重新捏造”为自己的外祖父。爱尔娜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妈妈的关注从而摆脱灰色的人生。但不幸的是,她并没有招魂能力,反而遗传了母亲的歇斯底里症。
一、聚光灯下的演员
在得知爱尔娜可以通灵鬼魂后,爱尔茨内尔夫人内心迸发出了强烈的母爱。她“开始寻找爱尔娜和她的体形的相似之处,爱尔娜大概就是她的影子,她马上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要到女儿那里去,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P9)。这一切只是因为她自己终于又能在家中举办招魂会,重新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
爱尔茨内尔夫人“深知爱是一种能量的储藏,它可以作为礼品赠送给别人。但是这种储藏是有限的,要把它分成越来越小的一些部分,还要留点给自己”(P9)。可是比起“把房里的静寂也很均匀地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独立存在”(P2),爱尔娜的得到的爱并不均匀。爱尔茨内尔夫人留给自己的爱太多,分享给孩子们的爱太少。
爱尔茨内尔夫人因为小女儿莉娜拥有音乐天赋,便为她购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可当小姑子发现爱尔娜拥有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建议她让爱尔娜去自由创作时,爱尔茨内尔夫人却说:“啊!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没有什么想象力……”(P236)。爱尔茨内尔夫人对爱尔娜的才能视而不见,她在毁灭她。
爱尔茨内尔夫人一次又一次地举办招魂会,主角不是爱尔娜,而是她自己。“她扮演了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角色,即便这个角色并不是她要扮的,一个能使她感到很幸福的角色。那些摆放在房间里的鲜花可以供一个优秀的演员,而不是像她这样做母亲的人来欣赏,但她依然记得它们那鲜活的香味,淡淡的。这是春天的花,它会让玛莉耶出生,而不是爱尔娜”(P189)。即使她认为爱尔娜是最像她的影子,她也不会为爱尔娜着想。
因为爱尔娜的能力不再如她所愿地发展,她开始担心招魂会无法再办下去,“我们该做点什么,不管以什么方式深化聚会讨论的内容。最近一些时候,这些聚会都是一样的,爱尔娜好像停滞了,没有任何进展。什么也没有变。”(P146)于是她决定制造更多的新刺激,需要爱尔娜“拓展她的……表演”(P149)。显而易见,女儿只是她用来哗众取宠的工具人。
当洛韦医生警告她,爱尔娜的身体状况堪忧时,她觉得应该再办一次招魂会,哪怕一小时也好。她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成为主角的机会。
爱尔茨内尔夫人本质上是一位自私自利的母亲,从她摘掉脆弱草穗以获得满足的梦境中可以看出她深知自己的行为是在毁灭爱尔娜,可她沉迷于自己幼稚的少女梦境中无法自拔。她的冷漠和偏心一直在残忍地伤害爱尔娜的精神,她一步步引诱女儿成为她“幻想舞台”上的牺牲品。
二、梦境中的少女
当爱尔娜第一次现身招魂会的现场时,她没有穿那件让她感到“自豪”的全新(不是姐姐们的旧衣服)浅色的细麻布裙,而是选择了母亲为她准备的不太合身的白色连衣裙,她成了裙子的“寄生物”,被裙子夺走了“色彩、光亮和生命”。在这种难受的情绪和众人的注视中,她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招魂仪式。
除了招魂术,她还成功地预言了奥德河上的事故(通过日间残念:源自清醒状态,在梦中得以延续的思想,参见《梦的解析》)和意大利的地震(招魂术,使幽灵上身并与之进行对话的能力),这让参加聚会的人们都对她的能力有了更深的认识,大多数人开始坚定地相信死后存在“精神世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她母亲的情人,狂热的通灵会爱好者瓦尔特·弗罗梅尔。他像精神导师一般引导爱尔娜接近灵魂世界,教导她成为一名真正的灵媒。他始终相信爱尔娜是拥有招魂能力而非精神病的特殊少女。他甚至宣称,爱尔娜是“我的作品,是对抗非信徒和实验室里那群巫师的证据”(P266)。
除弗罗梅尔外,双胞胎妹妹们也确信爱尔娜与众不同。这两个年仅10岁的女孩同样生长在长期缺乏父母关爱的环境中,但幸运的是她们还拥有彼此。双胞胎终日沉迷于巫术,她们在家中搜集那些没人在意的小玩意当做自己施展魔法的宝贝,坚信自己的魔法是有效的。她们喜欢偷偷记录爱尔娜的梦呓,更向往获得同样的能力。“双胞胎姐妹俩把她看成是一位高贵的公爵小姐,因此会把她们在节日里得到的糖果和坚果送给她一部分,想试图跟她更亲近”(P133)。她们如此羡慕着爱尔娜,因为只有变成爱尔娜才可以得到母亲的关注。于是她们也参与到了一场又一场的招魂会中,在仪式上制造可怕的异动和响声,在爱尔娜的默许下,她们升级了爱尔娜的能力。这些新的刺激重燃了大家对爱尔娜的兴趣和热情。
三、属于大自然的女人
终于,在一次次“神志恍惚状态的摧残下,爱尔娜瘦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歇斯底里症发作带来的刺激,她倒下了。母亲在洛韦医生的叮嘱下被迫放弃了“神秘主义剧院经理”的工作,带着孩子们在小姑子盖尔特鲁达乡下的农场休养生息。此时的“爱尔茨内尔夫人很不乐意地离开了弗罗茨瓦夫,她满心都是作为受害者牺牲的感觉,为了她那为数不少的后代做出的牺牲”(P231)。
与爱尔茨内尔夫人此时的委屈和寂寞不同,爱尔娜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然灵魂。唯一能理解这个灵魂的人只有盖尔特鲁达,也只有她看到了爱尔娜疯狂背后的原因,她说:“你看,今天,一个女人要活着,就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疯子。爱尔娜很有进取心,但是社会让她扮演了的角色却让她窒息,也可能她正要这样,让人们关注她”(P236)。爱尔茨内尔夫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只有否定爱尔娜真实的想象力,她才能继续创造她虚妄的通灵世界。
爱尔娜穿过花园来到了一片树林,并邂逅了奔流不息的奥得河“奥娜”,通过凝望着这奔涌的河水,“她想起了它激流勇进的过去,现在,这里的水面上长出了浮萍,浮萍中睡莲袅袅盛开,水上的空气又湿又热,可以闻到小鸟的气味,也可以听到许多鸟的叫声。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把死去的事物转化为了永生的存在。落下的树叶、折断了的树枝、花瓣,所有在生活中出现的最美好的东西都被埋到这片土地里面去了,在那里消失不见了;又从根,从这个不死的行星的底部生长起来。这种转变是无声无息发生的,但是当你坐在草地上,看着河里的水,便可以感触得到”(P240)。她从眼前的自然力量中看到了希望与自由,并且获得了新的思考。“爱尔娜一个人在这种漫游中,对世界有了更加强烈感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楚明了,她也不会再受到蒙骗和诱惑。她已经看不到那更有吸引力的催眠空间,也渐渐听不见她内心强烈的跳动了”(P240)。
没过多久,这个在大自然中重新认识自我的女孩也变成了一个女人。在得知爱尔娜来了月经后,两个姐姐一改之前的疏离与冷漠,亲切地拥抱了她,并教会她处理月经的办法。她们用一种“新的柔情”欢迎15岁的爱尔娜终于来到女人的世界。
爱尔娜并不认同这种规训。她来到树林中,褪下安全带,“伸出手摘下了悬挂在头顶上的树叶,把它们都压平,当成一块块的湿布,放在她的两条腿之间,以代替原来的那些带子、绳扣和小枕头。这些鲜活的植物的酸苦气味在她身边萦绕,它们一会儿温柔又粗暴地碰触和抚摸着她的身体,一会儿又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把一些树叶放在裸露的肚皮上,还有胸前、肩膀和脸上,最后她就完全不能呼吸了”(P244)。这是属于她的成人礼,用最自然的方式迎接自我的蜕变,这股女性的力量帮助她看清了来自家庭的诱惑与蒙骗,找到了她灵魂的位置,她终于彻底地“康复了”。
于是在最后一次招魂会上,爱尔娜拒绝陷入歇斯底里症的游离状态,她已经不再需要使用病态的办法来让自己获得关注。她终于不再是母亲的“通灵演员”,生理学学生阿尔杜尔·莎茨曼的“研究观察对象”,医生洛韦“对抗混乱的一种武器”,或是瓦尔特·弗罗梅尔与“幽灵秘密共舞”的灵媒。爱尔娜在自然的力量的帮助下,找回了生命的勇气,她摆脱了那个“灰色”的支离破碎的自我,成为最完整的自己——一个属于大自然的女人。
四、爱尔娜的胜利
故事最后,即将入伍的阿尔杜尔·莎茨曼来到爱尔娜的裁缝店,他曾是爱尔娜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阿尔杜尔最终成为了一名精神病医生,当年想要通过研究爱尔娜歇斯底里症发表的博士论文后续再无突破性的进展。他发现爱尔娜已经可以独立生活,并且完全不认识自己。他寂寞地放下送给她的花,“他走过城市,感觉这座城市越来越空了,看起来也越来越奇怪了,就像一个剧院原来的布景有人把它撤换了,现在换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布景。所有这一切背后的悲哀也是转瞬即逝的,阿尔杜尔坚信,‘昨天‘听起来就和‘一百年前’一样,它的意义也是一样的:那就是都不存在了”(P289)。
这样的结局有些仓促,或许很令人遗憾,15岁的爱尔娜的灵气不见了,她变成了平庸的女人。但我想说的是,她的与众不同只是残酷的假象。爱尔娜曾在梦呓中不断地提及《魔王》中的诗句:
“小男孩,当你走进这片寂寥无声的林子里时,
你会看见我的女儿们都在星光的近旁,
我的女儿都在一片青苔上跳舞,边哼着小调,
我的每个女儿都比梦幻中的幽灵更加美丽”(P281)。
根据佛洛依德的观点,大多数歇斯底里症状在达到一定程度时,会表现为对性生活的幻想,如性交、怀孕、分娩和坐月子等。爱尔娜对《魔王》中描述仙女引诱少年场景的关注表明她内心深处希望自己可以尽早成为一个女人。
这种性幻想在本书中也有描写,比如在女裁缝为爱尔娜量体裁衣时:“当女裁缝给爱尔娜的母亲说明了哪里要缝些褶,哪里是裁下来的上衣的多余布料,爱尔娜的皮肤随着裁缝手指的指向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爱尔娜这时把眼皮合上,皮肤上的绒毛高兴得都炸了起来,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往深处,朝着梦境和黑暗迅速地移动”(P46)。除此之外,书中也多次提及连衣裙下爱尔娜“突出的小胸脯”,这些都说明爱尔娜的性意识在渐渐觉醒。爱尔娜在成长过程中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女人。她知道只有成为一个女人才会被母亲和姐姐们接纳,从而找到自己在社会中应有的位置。
当我们离开上帝视角,站在爱尔娜的角度向她的灵魂深处望去,我们会发现她只是一个渴望家庭关怀的瘦弱少女。可怜的爱尔娜迷失在青春期的幻想和梦境中,与现实逐渐脱离,她的歇斯底里症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所以,当大自然唤醒了她体内积蓄的女性力量后,她摆脱诱惑,治愈了疾病,也找回了生活的勇气。也许,成为健康却平庸的女人对她而言就是一场伟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