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东迁为避秦而非犬戎

上古史名家王先生的代表作，也是十七卷本中国断代史教科书开篇之作，此次作“补票”而读，言平王东迁为避秦而非犬戎，犹有新意。

想起来读这本书的原因，还是前两天看的那个《封神》电影，记得我那时候说，这电影还是有不少有趣的地方的，至少比我预想的好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至少有两处令我印象深刻，其一是比干做贞人用龟甲占卜，商人最重鬼神祭祀占卜之事，凡事无巨细，皆占卜之，后世所谓“甲骨”与“甲骨文”由此而成；其二是周昌与周考首次出场时，背景中的大片金色田地——周族以农业立国，亦以善于农业而闻名于当世，其先祖弃传说为禹时农官，又为农神，而“周”字于篆书则为田地水井之形。

就凭这两点，我们便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至少要超过许仲琳的原作了——当然这只是站在先秦史或者“先秦学”的角度而言。李学勤先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古代文明研究》一文中便提出，研究中国文明的早期阶段，有其特有的理论途径和方法，早就应该被视为一个专门学科领域了，姑且可以称之为“先秦学”吧，大概与世界史学中的“古典学”、“埃及学”相当。

当然，我觉得后世人研究“先秦学”最大的难题，是经历过大一统帝国时代以后的历史后人很难真正理解夏商周时代的观念和制度。用王先生的原话来讲，就是“上古时代地广人稀，当时只存在无数氏族部落各自为政”，所谓“禹会诸侯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是也；“并没有唯一的天子，各氏族部落只有大小强弱之别，并无君臣上下之分”，部落首领皆可称王称后，（上古时代“王”“后”大概并无分别，“王”是商族语言而“后”是夏族语言，女性首领有称王者如王姜而男性首领亦普遍有称后者），自由迁徙，“不常厥邑”。而当时所谓国，于后世标准也不过只是城邦，所谓“西邑夏”、“大邑商”、“小邑周”是也，亡国与复国，大概也只是对于中心城邦的争夺，而与分城及城外农人无关。

军事民主时代，“后”、“王”是由部落贵族议会选举产生，首领不称职议会则罢免之，五帝以至尧、舜、禹皆然；夏启之后进入世袭时代，然贵族共和之下，国王大抵仍不出“贵族中之第一人”罢了。我想今天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看待那时候的历史或许还比中国人更有亲切感吧。

说得远了。上古时代虽然渺远难知，但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并非没有，比如夏启与有扈氏的战争，太康失国与少康中兴，成汤灭夏等等，武王伐纣当然最有名。当然至今还没有见到过我设想的那种趣味性与写实性并重的商周故事，李硕老师的《翦商》可能最接近但还不算故事。

聊聊现代作品还能更加改进的几个地方。首先是人物称谓问题，上古时代，男子称氏，女子称姓，姓表示种族，氏表示封地、官职、职业等等。妲己的种族是“己”，前面那个“妲”是她的谥号，指胸部硕大的女人，上古时代经济不发达，医疗条件也落后，人们认为女子胸部硕大意味着生育能力好，子女成活率高，因此胸部硕大=美女。妲己出身于“有苏”这个国家，假如她是男性的话，才能叫“苏某”了。

西伯侯姬昌。先秦时代的爵制，迄今不能说完全清楚，比如西周爵制就有“公侯伯子男”与“侯甸男采卫”两大说，但“西伯侯”这种说法肯定是不对的。总的来说，商人称呼方国首领，同族曰侯，异族曰伯，因此周昌（男子称氏）最多只能是“西伯”，这也与文献所载相符，而崇侯“虎”、鄂侯等人，则显然是商王同族了。同理，武王兄弟应称周发，周旦。

伯邑考。这个名字也有许多解法，一说其名为“考”，伯邑乃是封地，故构成了类似欧洲中世纪之“阿基坦的埃莉诺”、“拿骚的莫里斯”这种名字，“伯邑的周考”；另一说以为其名曰“邑”，伯邑考则是后人祭祀时之称呼，“我们先考武王的长兄周邑”。余不能辨。

姜子牙。其实称吕尚或吕望比较合理。“姜”“羌”“羊”三字，上古本为一字，牧羊人之民族也，则吕尚为西羌贵族，其理甚明；周人世代与姜姓西戎婚姻，其女性祖神称姜嫄，则周人大抵亦为羌之别种，不会是夏族后裔；商人则是全然不同的东方民族，自傅斯年先生《夷夏东西说》以来没有争议，王先生认为先商起源海岱，今日之学者则多称商族起源东北，大抵与所谓红山文化、夏家店文化有血缘关系吧。商族女性祖神称“简狄”，则商族祖先或出于北狄；传说简狄吞燕子（玄鸟）蛋而生下契，这与千年后佛库伦在长白天池洗澡误食海东青蛋而生下布库里雍顺的满人始祖神话几乎没有区别，“处女吃鸟蛋”这个神话母题是东北亚各民族始祖神话的共同来源，可见二者之间关系。

商族在盘庚以前，屡次迁都，所谓“前八后五”，实际至少17次，又见“王亥丧牛于易”，则商人祖先或为游牧狩猎民族，兼营以物易物，故后世以“商”称买卖家；“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从古至今，内亚民族两大特点未曾改变，一是鬼神崇拜传统极重，二是奴隶制思想极重，对比殷商之人牲人祭与姬周之礼乐教化，则商的异质性显而易见了。现代一些考古学者复原商代人物形象，男性贵族总是留长辫发，极似宇文鲜卑之“索头”与满人之“金钱鼠尾”，或许武断，但绝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