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耳塞福涅情结——赫恩家的人们
《赫恩家的人们》并不包含幻想要素,更像是严肃文学。厄休拉·勒古恩喜欢的祖母-母亲-女儿的结构,也是我喜欢的。不过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这个论断:“珀耳塞福涅生下的一定是个女儿”。
我接触过一些关于珀耳塞福涅传说的改编。比较有名的大概是Supergiant开发的游戏《Hades》。在这款roguelike游戏中,玩家扮演的是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的儿子扎格列欧斯,剧情主线是要不断逃离冥界将母亲珀耳塞福涅从人间接回来,一家三口团聚。还有曾获得托尼奖的音乐剧《Hadestown》,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背景依然是冥后与冥王的争吵和和好。在大多数改编作品中,珀耳塞福涅和哈迪斯都是充满爱的夫妇——哦,也许他们会有矛盾和争执,毕竟在希腊的传说中,珀耳塞福涅每年都要有三分之二的日子回到地上,和她的母亲德墨忒耳一同度过。
事实上,珀耳塞福涅是她的伯父和丈夫掠走的。《荷马史诗》中的《德墨忒耳赞美诗》中写,德墨忒耳和宙斯的女儿科瑞(Kore)(在希腊语中的字面意思是“少女”)与其他少女一起在田野上采花。当科瑞摘下一朵吸引她的特别美丽的水仙花时,大地突然裂开,她被冥神哈迪斯掳走。没有人听到她的尖叫和哭泣(暗示她被神的强暴)。从此她的新名字是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
德墨忒耳是生育女神和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她从奥林匹斯山下凡疯狂地在大地上寻找自己的女儿。在她的愤怒和痛苦中,饥荒和干旱遍布大地。宙斯在这场灾难的驱使下劝说哈迪斯释放珀耳塞福涅。然而,在哈迪斯的欺骗下(在另一些版本中她是自愿的),她吃了一些石榴籽,违背了不得在冥界进食的禁令,被冥界所束缚。众神达成约定,珀耳塞福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与哈迪斯在一起,三分之二的时间与母亲在一起。当珀耳塞福涅离开母亲和哈迪斯生活在一起时,冬天降临,而当她与母亲在一起时,大地回到春天和夏天。
古希腊流行厄琉西斯崇拜(Eleusinian Mysteries),其含义便为纪念德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宗教。关于这种密教有一个很好的中文回答见: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238871/answer/239841534。需要注意的是,厄琉西斯密教和俄耳甫斯密教/狄奥尼索斯崇拜的密切联系,参与者多妇女,母神和生殖崇拜的诸多特性。*
种种暗示德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强烈关系。失去女儿后德墨忒耳的哭号,在大地上的疯走,与之相对的是珀耳塞福涅同样对于母亲的依恋。在俄耳甫斯的故事中,音乐家提到了爱,冥后珀耳塞福涅低下了她年轻的头,想起了她的母亲德墨忒耳在全世界上的奔走寻求,也想起了母亲掉落在她脸上的眼泪(from Padraic Colum, Myths of the World)。
With Demeter so abased, her scars bleeding in the sky and on earth, does not Persephone, too, secretly bleed from her wounds?
所以说,母亲和女儿之间存在一种不可忽视的共生关系。尽管我不喜欢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这里还是不得不提出来,珀耳塞福涅的故事涉及一个性的三角关系,女孩通过在时空上分离她与女人/母亲和男人/父亲的关系,创造了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来规避掉在进入一个含有性关系的世界(sexual world)时的冲突。这种冲突既有她对母亲的依恋(恋母)也有父亲对她的吸引。但是女孩的处境不能简单地用男孩的镜像理论去处理,“只有男孩才会出现对父母一方的爱和对另一方作为对手的恨的命运的结合”(这是我们熟悉的俄狄浦斯情结)。在传统家庭中,三到六岁的女孩开始觉得母亲是她的主要客体,是父亲喜爱和关注的竞争对手。这种竞争威胁到了她的基本安全,因为她会产生失去母爱的可怕幻想,并唤起她对双亲忠诚度的冲突(很典型的例子,厄勒克特拉)。但是在相同的年龄段,对于男孩来说,他的照顾者和恋母欲望的对象是同一个人,他的敌对和愤怒情绪也是一个人。因此男孩的分离焦虑问题相对女孩来说并不是那么严重。Chodorow认为,母女关系之间的界限比母子之间的界限更容易渗透和不明确:“然而,女孩对父亲的转向(The turn to her father)是根植于她和母亲的外部关系和她与作为内在客体的母亲的关系之中的。女孩与父亲关系的每一步,都是在回首看她的母亲——看她的母亲是否嫉妒,确保她是真正在分离,去看她是否在取胜于母亲的正确道路上,她是否真正独立。她对父亲的转向同时是对母亲的攻击和爱的表达……女性和男性的恋母情结是反对称的。女孩对父亲的爱和对母亲的对抗总是被会她对母亲的爱所阻挡,即使那是违背她的意志的。”(以上的声明似乎都是在弗洛伊德的“阴茎崇拜-阉割焦虑”的背景下进行的,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观点)**
女儿必须要面对的困境:和母体的分离和对抗。然而,没有伊俄卡斯忒就没有安提戈涅,没有德墨忒耳就没有珀耳塞福涅,只有雅典娜不是从母亲的子宫里出生的,不需要为这种困境烦恼。(也因此,她在俄瑞斯忒斯的审判中为弑母者投下无罪的一票)
无母的雅典娜是一种阴茎幻想(phallic phantasy);弑母是一种男权社会下的共生问题的解决方法(phallic solution)。从母体的角度(matrixial angle)来看,弑母幻想和自杀幻想类似。当一个人已经是“母亲”的时候,她如何能将自己完全与“母亲”分离?当母亲这个概念作为客体被摒弃的时候,女儿的反叛会被她自己视为一种死亡的愿望。一种母性的地狱(A matrixial Thanatos)被唤醒,事实上,她并不是渴望死亡而是渴望进入一种无生命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新生命将会诞生。(mother-infant loop)
*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古希腊人的德墨忒耳-珀耳塞福涅崇拜中往往会将两人当作一人。 “处女和母亲,他们彼此之间就像花和果,在本质上是一个人的转化”。在《赫恩家的人们》中,我们也能非常明显看出德墨忒耳-珀耳塞福涅在所有母女关系中的对应。最明显大概是简-莉莉-弗吉尼亚构成的对子,莉莉既是珀耳塞福涅也是德墨忒耳,简也是,甚至弗吉尼亚也是,即使三者在两性关系上的进入完全不同,但是男人们总是无关紧要的,本质上都是哈迪斯的掠夺,本质上都是珀耳塞福涅吞下石榴籽,并回到母亲身边。
**在分析分离焦虑的时候,我尽量规避了珀耳塞福涅和哈迪斯的这段关系。石榴的含义在珀耳塞福涅的故事里是重要的,石榴是一种性的隐喻,珀耳塞福涅对进入有性世界的渴望和恐慌(这种恐慌也与母亲的分离焦虑有关,“性把女孩从母亲身边带走”)这使珀耳塞福涅用无助和外化的防御姿态来隐藏自己的情欲:“是哈迪斯让我这么做的”。但是这实在是太phallic了。在《赫恩家的人们》中,莉莉扮演的是一个典型的珀耳塞福涅的角色,她并不掩饰自己对跨入性(或者爱,但那是一回事)世界的拒抗,也并不需要借由石榴留在冥府。我更喜欢厄休拉在这方面的表述:“肉体并非答案。也许它就是问题。在满足性欲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另一个人,而不是我要找的自己。尽管母亲没讲过,但我相信书中所说的:另一个人是一种基础。然而我没能在基底上建起任何东西。”——珀耳塞福涅的女儿是自由的,诞生于泡沫之中并破碎在泡沫之中的。
参考文献:
Ettinger, Bracha L. "Demeter-Persephone complex, entangled aerials of the psyche, and Sylvia Plath." ESC: English Studies in Canada 40.1 (2014): 123-154.
Holtzman, Deanna, and Nancy Kulish. "The femininization of the female oedipal complex, part I: A reconsideration of the significance of separation issue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48.4 (2000): 1413-1437.
一些个人化的评论:这些心理学分析真的好麻烦。不如单纯欣赏《赫恩家的人们》的文字,很像《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布兰顿海岬的小屋,一代又一代传承的家族,逃离和回归。但是厄休拉的祖母-母亲-女儿结构比麦克劳德的祖父-父亲-儿子的结构令人舒适得多,麦克劳德只聚焦于个人,而厄休拉把视角放在了更广阔的地方。
Ps这么说来,麦克劳德也有严重的分离焦虑,但是他是非常典型的phallic的焦虑,一种恋父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