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及其短篇
一般而言,一位作家或生前扬名,或身后留名。看样子爱伦坡无幸成为前者。美国文学界对其的评价长期以来并不甚高,虽不至籍籍无名,但赞赏之辞也是寥寥。他死后,欧洲(英法)对他的追捧虽十分热烈,然而在其祖国被广泛接受却要等到下一个世纪。
想来爱伦坡在本土不受重视,多半与19世纪美国重视道德的传统有关。美国最早本就是清教徒殖民之地(Pilgrim fathers),思想上加尔文主义等宗教思想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美国清教传统使美国文学的道德倾向远甚欧洲。在此背景下,爱伦坡充斥着死亡、阴暗暴戾、恐怖、凶杀、敏感情绪、精神分裂等元素的文学毫无疑问被视为异端。(当然可能也没有那么夸张?美国当时的道德倾向大到一个什么程度,尚是我的阅读面所不能确定的事情)此外,爱伦坡的文学是否具有严肃意义似乎也颇受争议。一些评论家认为其作品只包含纯粹的感官刺激,是“amazing stories”式的庸俗作品,而20世纪后的文学评论则更倾向于用精神分析等手段解读,并将其赋予现代和后现代主义的涵义。 自然,在20世纪现代主义的发展历程中,对爱伦坡作品的评判也逐渐脱离了对道德尺度的过分纠结。而英法工业进程相对较前,现代主义的发展更早,似乎也可以解释其对爱伦坡作品的较早接受。 而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现代文艺领域当然已经不是严肃文学一家独占,评价尺度也自当多元,文学批判理论也仅仅是冰山一角。尤其是考虑到现今科幻、推理元素在各类文艺作品中的发达程度,爱伦坡可谓厥功至伟。虽然爱伦坡的科幻作品严格说来只有两篇(《气球骗局》《汉斯·普法尔登月记》),但也反映了当时科学幻想在美国的发展程度。至于其对后世的影响——科幻评论中将爱伦坡与凡尔纳等人并置,凡尔纳本人对爱伦坡也高度评价。爱伦坡无疑是先驱式的人物。
【据《科幻世界》23年3月刊的一篇关于美国科幻史的文章,爱伦坡的推想小说被一些学者称为“超自然小说”(metaphysical fiction),因其小说中科学与超科学因素相结合】
而其推理小说,虽也说不上多,但《莫格街凶杀案》《玛丽·罗热疑案》《被窃之信》三篇共同塑造的侦探迪潘/杜宾的形象几乎是典范性的,为后世推理作家所纷纷效仿。经典的情节桥段,不论是带有科幻色彩、推理色彩还是奇幻悬疑色彩的元素,在爱伦坡的小说中都能找到,如密室杀人(《莫格街凶杀案》、双重人格(《威廉·威尔逊》)、幽灵船(《瓶中手稿》)、腹语术(《你就是凶手》)、密码学和隐形字(《金甲虫》),不一而足。 占爱伦坡小说比例最高的死亡恐怖类小说——想必也是他受争议最大的一部分——颇有哥特和浪漫主义的风格(关于爱伦坡作品算不算哥特小说这一点我尚不能确信,国内的一些文学评论似乎将其归类到哥特小说,但哥特小说的繁盛期似乎在1820以前?),往往被归为黑暗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思潮在19世纪30年代后的美国随着超验主义的兴起而颇为风行,然而正如前文所说,美国的浪漫主义受到清教传统的影响也相当之大,如爱默生、梭罗等超验论者就认为自然高尚、个人神圣,他们对人的道德抱有很高的期望。而爱伦坡等黑暗浪漫主义作家恰与其意见相左,甚至于有时被称为反超验主义者。从《黑猫》《泄密的心》等犯罪小说中就不难看出,爱伦坡对人本性的善相当怀疑,并表现出对堕入疯狂、谵妄、疑心、自毁等恶的倾向的警惕(《威廉·威尔逊》一文引文便是“怎么说它呢?怎么说倔强的良心…”。只是,也许他确实对阴暗、恐怖、死亡等意像格外着迷……)。换言之,爱伦坡与爱默生之流相比,对人性的态度更为悲观。而从《厄舍府之倒塌》等篇章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自然有灵这一超验主义观点并不怀疑,但其笔下的自然之灵也是黑暗的、神秘的乃至邪恶的。厄舍的癫狂倾向何尝不是厄舍府险恶环境的作用所致,而最后厄舍府在自然力量的引导下沉入湖渊中更令人战栗。爱伦坡笔下的世界观,甚至都已有了些微克苏鲁体系的感觉。在这一点上,爱伦坡无疑是后世恐怖文艺作品的先声,且比起单纯的感官刺激,已然包含着对人性、对恐惧、对死亡探求的较为深刻的意义。(以下均为鄙见)他对天灾、异象、疾病等外在因素的描写(《瓶中手稿》、《莫斯肯漩涡沉浮记》、《红死病的假面具》),隐含向外的、对世界的求索和关于人如何在世界中立足的考量,对谵妄、精神错乱、罪恶、死亡(《威廉·威尔逊》、《厄舍府之倒塌》、《人群中的人》《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黑猫》《泄密的心》、《丽姬娅》《椭圆形画像》《乌鸦》)的刻画,透露出向内的、对人性的思考。 爱伦坡不但酗酒,而且常处于精神压抑中,其文字阴郁的风格多少也受此影响。妻子的早亡,可能也促使其作品中频频出现美人的逝去(《乌鸦》《丽姬娅》《椭圆形画像》《埃莱奥诺拉》等)。 当然,黑暗浪漫主义虽说是浪漫主义中的异类,但与传统的浪漫主义共享一些基本特征。如主人公的格外敏感,文字的富于想象力,超自然力的介入等等。夸张的情绪表述、繁复的装饰风格等也是重要的爱伦坡恐怖小说特征。
我不知道爱伦坡当年写小说时,是否有“娱人耳目”之想法。文学批评也有指出其庸俗性质的(虽然此处的庸俗可能跟我所想还是有些差距)。但的确,很多的篇目按现在的眼光来看,似是娱人耳目之作。《眼镜》便是一篇典型的幽默作品。除此之外,爱伦坡也写过不少幽默讽刺小说。这类小说有的点子颇为新颖,如《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的疗法》讲述精神病人掌管精神病院的故事;有的则让现在的人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或者说“讽刺得过了头”,如《森格姆·鲍勃先生的文学生涯》。而科学幻想、怪谈、哥特这一类元素现今也更多地出现在娱乐作品中,人们难免会觉得,爱伦坡的多数作品似乎并无很深的思想性。事实是这样吗?恐怕很难说肯定地说是,从《创作哲学》一文中就可以看出,爱伦坡对作品的象征义十分看重,其诗论追求达到美之境界(这想必不难推广到小说创作中),对创作持有非常理性的方法论,并有意要让作品服务于特定的目的。这么看来,说他的作品缺乏思想未免欠妥。然而,我也认为爱伦坡在作品的思想性之外还有着其他的追求,如理性分析之乐趣、科学设想之愉悦等等,他并不想将自己局限于一种体裁、一种类型的文学;在许多领域中他乐意作出尝试,也正因如此许多类型文学今日要将其源头追溯至爱伦坡。爱伦坡伟不伟大,恐怕还得从许多方面作出评判,但总而言之,他对文学、文艺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注:Harry Clarke,爱尔兰著名彩绘玻璃艺术家,为爱伦坡的许多短篇小说作了插画。个人认为十分有艺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