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浅草剧场
最近刚读完北野武的《浅草小子》,这本没那么知名的小册子,记录了北野武二十出头在东京浅草拜师学艺的喜剧生涯,是非常好玩的自传体小说。
说是表演喜剧,其实就是在一个脱衣舞剧院的中场休息期间表演黄段子。当年的北野武大学辍学想要投身艺术,一边带着点走投无路的绝望感,一边燃起年少生猛的战斗精神,一头扎进当时属于整个东京民间草根艺术中心的浅草,发誓要闯出一番模样。
在当时浅草著名的脱衣舞剧场法兰西座,他从看门打杂做起,到后面第一次上台扮演人妖,到成为附近最叫座的漫才明星,他慢慢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形式:大胆直接,荒诞幽默,富有批判精神。而更宝贵的其实是他在法兰西几年碰到的形形色色的社会人物:喜剧造诣极高要求严格的师傅深见千三郎先生,善良真性情经常慷慨解囊的舞女们,以及性格不一的师兄,乞丐甚至黑社会。法兰西的舞台上下不乏三教九流,底层戏子的生活也充满艰辛与挣扎,但书中通过“小武”叙述出来的故事却是插科打诨和乐观豁达。他自己像一株充满生命力的野生植物,在污泥中缓缓绽放出花朵来。青年时代从艺时自由颠沛的生活,调皮搞怪的人生态度,甚至所有的粗糙不在乎背后隐藏的那一抹敏感与温情,都能在北野武后面的《性爱狂想曲》《菊次郎的夏天》《坏孩子的天空》等作品中看到痕迹。
我也亲自拜访过浅草。去年带父母去东京游玩,特意把酒店定在浅草附近。和新宿、涩谷、银座等繁华拥挤的商业区不同,浅草的氛围是随意放松,充满市井气息的。北野武笔下一成不变的纪念品商店和地摊小店,和时代脱节的军服店,以及煮菜的鲸肉店,谈论梦想的气泡酒,这些意象在浅草六丁目的街头都还依稀可见。随处可见的各国游人,至今还零星分布的萧条剧场,破败电影院,以及寺庙附近的表演艺人,还在提醒数十年前这里曾是东京最富活力的大众娱乐街区,以及这里也曾经是江户时代的贫民窟。夜幕落下,远处东京塔闪烁着艳丽的灯光,看着浅草街道上民居低垂的屋檐和亮起的红色灯笼,闻着日式酒肆和料理店飘出来的香味,却体会到难得的真实烟火气,让刚从密密麻麻的商业区暴走归来的我们倍感舒适。
但我更感触的,是浅草让北野武有了那么一段恣意生猛的青春时代。大学肄业后切断一切后路,抱着去浅草决一胜负的心态一头扎进法兰西座。那里没有办公楼和商业区的无聊规则和训诫,小武遇到的那些富有个性而充满生命力的各种人物,成全了他自己叛逆而真性情的艺术精神,从人生体验的角度来说无疑是非常爽快的一段经历。而无论现在的日本还是中国,年轻人基本遵循着读书毕业当高薪白领的单一轨迹,当然这里面更多有时代的原因让个人无从选择。
在《浅草小子》里,“小武”嘲笑同样在咖啡馆里面高谈阔论艺术的附庸风雅的中产阶级子弟,说他们是“总之将来自有去处,尽是些把保底牌藏在口袋里的家伙”,因为他们一毕业就要继承老家的建筑公司、米店、酒铺等等,或是剪短头发去地产公司上班。但现在的国内,就连装作亲近艺术附庸风雅的人都少见了。年轻人仅有的文艺姿态不是有感而发而是资本的营销流程。没有了真诚,所有人的青春都被裹挟上了同一辆高速行驶呼啸而过的时代列车。大家害怕成为例外,好像没有上车的人都是被遗忘的可怜虫。
我喜欢北野武倒不是因为他的文字或电影有多么厉害,而是这种野生而有趣的人着实珍贵。但这种个性似乎在当代青年中正在成为稀缺品,就连北野武本人也批评当下的日本年轻人没有干劲和性格,”人生只有一次,可不能让他后悔啊!”可是当下的都市生活本身已经充满了标准的流程,要不没有意愿,要不缺乏成本,去经历一段意外的浅草小子一样的人生。当野生的土壤已经被舒适的温室所代替时,可能我们不得不承认:世间再无北野武。
虽然这个结论的产生大多可以怪罪于环境,但归根到底,也和个体缺乏自我反思和探索意识有关。没有自醒的人生如同轻飘飘的羽毛,只能被时代的风暴卷入带走。即使面对国内盛行的996打工文化,如果有更多勇于自我思考和忠于自我观念的人做出多样化的生活方式选择,是不是内卷的道路也会得到些许缓解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也许错过了二十出头去“浅草”大干一场的青春时光,但每个人都需要创造像浅草的日子这样一个“在别处的生活”。这可能是一段偏离主流轨道的不羁生活,就像乔布斯早年的嬉皮士经历一样;也可能是一个社会角色之外的丰沛的个人精神世界,甚至一种回忆,一段旅程,一类癖好。它和外界的裹挟和压力无关,只和你自己本来的身份有关。
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很羡慕北野武早年在浅草嘻哈肆意的故事,那是一段对自我无比真诚的时光。也许世间再无北野武,但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