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不是岸,我要海浪翻卷
读到阿多尼斯的诗,又想起那些午休时坐在办公桌前看《疯浪人生》的日子,当时同时在看《游隼》,每天两点一线,心里只想着出去跑一跑看一看,追着鸟或者浪都好。青年时即开始的写作生涯大概很是积累了一些技巧,又或者自然的无匹力量本身就带着震撼加成,总之威廉·芬尼根的这个老派冒险故事确实足够动人。
无需了解冲浪爱好者们走板上墙的精湛技巧,也不必深究左手浪何以成为作者冲浪习惯前的难题,那些浪头的美丽和奇诡是在文字间兜头拍来的:
岬角上方有轻微的水雾,没有风的海平面平滑晶亮,呈现柔和的灰白色。直到波浪回返,像是开启了绿松石色的泛光灯,从内部把波浪点亮。在浪管里抬头往上看,是银色发亮的天花板,人似乎骑在软软的气垫上;浪管出现的时间很短,有股深邃的神秘,进入波浪内旋转的蓝色腹部,会觉得在那短暂的时光里穿过了镜子;太阳已经下山很久,第一波星星都出来了,他乘着浪,站起身来,浪墙底部是一道深深的、绿玻璃瓶色的光,顶部则是羽状的白色,余下被风吹皱的浪面、水道和天空都是蓝黑色的暗影。那个浪属于另一个世界。
而不时伴随着的,被波涛扯着在礁石间撞来撞去、被破碎的海浪一头拍进海底、目睹海和风扯断脚绳击碎浪板、在失温和窒息里挣扎和沦陷,也实在有如身临其境。是故有言,大浪不是用英尺,而是用恐惧的(指数级)增量来衡量的。
都说《疯浪》是译文纪实系列年度最不惨的书,只能感叹幸好还有冲浪。芬尼根的经历蛮压抑灰暗的,他的家庭关系并不紧密,六人血脉相连唯有他格格不入,幼年举家搬迁到夏威夷又融入不了当地的同龄群体;童年存在诸多暴力,虽并不真正致命,无外乎大个子欺负甚至折磨小个子,可那些打架像是残酷的表演场,而观众们毫无同情心;教堂里的修女、学校的老师和校长都会体罚,没有人认为老师有错,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家里的体罚由母亲执行;循规蹈矩地履行宗教义务,却不曾获得源于信仰的支持和救赎。
他很少抱怨或者反抗,以一种驯顺接受的态度看待这一切。然后转身投奔海洋。冲浪运动有一种暴力的铁线贯穿其中,浪不同于自然界的静止物体,是一种快速而剧烈的事,它的狂暴力量和他强烈的吸引力密不可分,哪怕是最对称的破浪,也会随着潮汐、风和涌浪的变化而诡变,他在这里感受肾上腺素飙升的激动,感受恐惧和快意,也感受生理上和情感上的宁静,感受那些轻度的兴高采烈,愉悦的忧郁。
芬尼根从家庭、学校、公司这类社会关系里获得的支持和启示很少,辞去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作,以“尽情逐浪,不问终点”为誓,一张飞往关岛的单程票为始,他一路追风逐浪,四处游荡,在喜欢的地方短暂居住,“做一块不停滚动的石头”,在浪点学习规则寻找朋友,写小说、诗歌,独自走过西欧,带着冲进浪管那一瞬心无旁骛的直觉,去听、去看、去感受世界的重量,这一部海上公路片里,他追求的不是异国风情,而是对事物本身的一种广泛理解。
年轻的芬尼根有很多疑问:我在做什么?要离开什么?我一直想成为有用的人,想工作、写作、教学、完成伟大的事,现在呢?我渴望且必须走完这趟冲浪之旅,但需要这么久吗?“冲浪”是我正在做的事情吗?
冲浪给了他很多感受:漂浮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世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无尽依恋,冲浪填补了心底深处的空洞;另一个世界则是陆地,是“社会“,是所有”负责人先生”该做的事;在浪非常大的日子里,他们的活动全在海上,此时回看陆地,就像是一个疲惫的球体的轮廓;开马克的厢型车经过停车场的水坑和凹洞,像是在有高高的舰桥和方向舵的货轮上。
最终他也成长、回归,成为一个纽约日间冲浪人,他也开始回顾自己的曾经,观察身边的人和环境,而在他关于社会变迁的报道里,冲浪仍是一条明亮的记忆线。大海以其瞬息万变、阔远幽深、无限包容又凛然无情,教导他螺旋上升的恐惧、勇气与敬畏;面对童年生活的脱轨,青年心内的空洞,回归后世界的下坠,海浪才是拽着他、填补他、托住他的东西。
“温柔而狂野地,我被折断,我的躯体四散,尽管如此,我要的不是岸,我要海浪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