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与尝新》: 复数的谢飞,超前的谢飞
最近一次见到谢飞老师是在今年的First电影节上。电影节上见到的谢老师和其他场合有点不同,黑色T恤,无印良品的衬衫,休闲运动鞋,这个时尚的背影乍看之下很容易泯然众文艺青年。80岁的他和大家一样,在这里享受着电影节三件套:看片,会友,写豆瓣。
如果不是特意关注,很多朋友对中国第四代导演及其作品恐怕都比较陌生。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对导演谢飞的熟悉,他不仅经常出现在国内各大电影节上,更是豆瓣网知名用户——在这里,他有8万粉丝。这大概可以作为我们今天重读谢飞的出发点,如果说第四代导演已经被知识化地“嵌入”了当代中国电影史,那么谢飞则始终在尝试以自己为支点续写第四代,并重返当代中国电影史。
按照这个思路,我们不妨把这本《叙旧与尝新:谢飞自选集》分成两个部分来看,一部分围绕电影创作展开,包括影视创作和电影研究,另一部分则围绕电影节展开,包括他对电影节、电影产业、电影教育的思考。书中很多文章,此前已在不同刊物上读过,但以自选集的方式系统地、集中地来读还是第一次。也正是通过这次重读,让我对谢飞以及他眼中的当代中国电影有了新的认识。
合上书的那一刻,似乎突然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前代导演里有且只有谢飞会真的进驻豆瓣,成为大V,因为在他身上始终存在着“滞后”的遗憾与“超前”的冲动。由于具体的历史原因,这一代导演电影创作起步较晚,且一开始对电影艺术的认识也相对比较局限,但反过来也正是这种遗憾造就了他格外敏锐的意识和始终超前的眼光:第一个拎着拷贝去电影节参赛,也最早意识到高清数字资源的重要性;意识到电影节和交流访问的重要性,并把这种影响迅速转化到创作和教学中;促成“第四代导演”作品重映,推动电影史研究重新发掘第四代;进驻豆瓣成为活跃用户,和年轻人零距离交流。
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时,他总是很坦诚地讲述自己如何变化,强调旧观念必须通过新思想来打破,因此不仅“电影语言”要现代化,“电影观念”更要现代化(《电影观念我见——在“电影导演艺术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坚持的,无论是推动电影教育改革还是支持电影节发展,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推动电影观念的现代化,拍电影的,看电影的,都是如此。
早在80年代谢飞就提出了电影工作者的学者化问题,这也是他在当代中国导演中显得非常独特的重要原因,他有一种强烈的“把自己作为方法”的意识,作为导演的谢飞、作为教师的谢飞和作为电影节嘉宾的谢飞是分不开的。对当代中国电影史而言,谢飞是复数的。
当然,读者也完全可以把这本书看作是了解和熟悉当代中国电影发展的“口述史”,在访谈和观察中获得与电影史专论不同的现场感。比如,《香魂女》和《喜宴》同获金熊奖之后,市场反馈截然不同,《喜宴》的欧洲发行商做了充分准备,电影节期间就卖给了20多个国家,得奖第二天台湾地区的就正式公映,整个发行上映安排相当丝滑,而我们则因为彼时市场体制尚不完善,虽然得了奖但发行方面却更像是“围观群众”。看到这里,简直忍不住拍桌慨叹。
除此之外,值得读者留意的还有编者王垚老师的电影节研究。不仅是因为作者和编者都身体力行地在全世界参加电影节,更重要的是,通过他们的参与和专业研究,让更多观众和研究者真正认识到了电影节的价值和重要性,这对于电影观众、电影教育和电影研究而言,都影响深远。
总之,不要因为这是一本自选集,就把它看作是一本新的“旧书”。按照阿多诺的说法,真正的辩证法是旧中求新而不是新中求旧,那么我们更适合把它读作一本旧的新书,用新的关键词,新的视角,在新的语境中重读谢飞。
下个月学生准备组织观影活动,他们自己选的片子是《本命年》。我很开心地接受了活动邀请,并把这本书推荐给了大家:如果把谢飞看作当代中国电影史的钥匙,那么理解他就理解了当代中国电影最重要的转型时期。而今天重看这部影片,也显得很珍贵。他们想看80年代青年,我们可以看看今天的青年如何看80年代青年。他们想看《本命年》,我想看他们怎么看《本命年》。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谢飞老师在豆瓣上最新的标记是读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这本书第一版是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彼时李安还参加了新书推广。在天津站的活动现场,我很幸运地作为学生代表把我们剧社排话剧的影碟、剧本作为礼物送给他,他则回赠了签名本。虽然签名本后来被电视台工作人员强行要走了,但李安导演温柔的微笑却留在了我心里。
说这个小故事还真的不是跑题。尽管有过如此深刻的经历,回头去看,竟然没有像谢老师一样阅后即标记。时过境迁,自然也想不起当时的触动和感想了。像这样已读未标、已看未标的大概还有很多。和谢老师当年的500多篇手写观影笔记、如今的80多篇豆瓣影评相比,同为电影研究者的我感到很惭愧,于是决定从这本自选集开始补救吧,马上就去标记。用一句流行的话来总结大概就是,谢飞老师治好了我的拖延症。
本文已刊发于出版社公号,写于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