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恶理解和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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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完了两篇,下面这些话都是写给《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的。我以为这是一篇痛陈体制弊病已经体制对人异化的严肃讨论,没想到看到最后居然是又爱又恨的青春疼痛文学。
文章开篇的副标题提到了“社会化”的概念,让人很难不想到《肖申克的救赎》离那段著名的论断,它确实比文章里引用的“幼猫社会化指南”更加直白更加发人深省,Institutionalized。而依我现在的知识水平,我也仅仅只能把这个单词读出来,依稀能辨别它嵌套了很多层,有许多语法结构,大概是什么先名词化再被动化——甚至连标准的说法都说不上来。这些知识同样源自于我的高中,从那时起我就是个一知半解的半吊子。
说实话最开始的那部分给了我不小的震撼,什么出了考场之后拿到手机发现不会打字,只能用手写来代替,吃饭迅速,不会用筷子,说话语速太快,这些堪称后遗症一般的“缺陷”统统是这个学校带给她的,让人触目惊心。没来由地我想起了之前业务上合作的一个位于监狱里的印厂,当业务员提到里面的犯人几年后出狱时拿到没有按键的手机感到困惑时,发出的感慨别无二致:已经彻底跟社会脱节了,不知道怎么融入了。
从作者的这些细节里能看出衡水中学有着同样的效能,它的内部有一套完整的生存逻辑和社会生态,位于其中的人必须全身心地适应它遵从它,不带有一点怀疑和问询才能在里面脱颖而出,它完成了对作者代表着的广大衡水学子的彻底的社会化改造,使之与外面的社会生活错位而不自知。
坊间也确实流传衡水中学是监狱的说法,只不过与它相提并论的另一个则被称作地狱。
衡水中学的大名我早有耳闻,远在我还念高中的时候。我算了算时间,比作者我整整高了10届,我是04年进的高中,她是14年。而此刻回想14年,仿佛近在眼前的光景,也已经几乎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在我高中的年代,学校会经常组织老师外出学习其他学校的先进经验,衡水中学几乎是必选项,学习对象的范围也集中在黄泛区内,河南河北苏北,哪里人多学哪里,哪里严格学哪里。至少我在校三年时间赶上过三次重大的制度升级,每次改后都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然后继续。也就是当年一些硬件水平没跟上,像那种能够精确盯到每个人桌面的摄像头还没普及,不然我的品格说不定还能更坚韧一些。
作者娓娓道来,不急不躁,带着寡淡的个人情绪喃喃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看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跟自己的高中生活做对比,而且还要提醒自己,刨除“十年间隔”的变量,一时间很难下定结论,到底衡水中学是比我那时候更严苛还是更缓和?大概率是前者,尽管物理条件上它比我那时优越了太多,宿舍不仅有独立卫生间还甚至能洗澡。我上学住校那两年,学校并没有任何意向来建造这个东西,冬天任凭整个学校里弥漫着诡异的腐味,夏天就更方便了,所有人都在宿舍的洗手池光着屁股排队冲凉水,一丝不挂,哪怕再有隐私意识再为自己赤身裸体站在别人面前感到羞耻的人在那种环境那种温度下也会放下最后的道德挣扎,端着盆子抢占水龙头。在那个空间里,谁穿了衣服,反而是异端。不要说空调,夏天没风扇冬天没暖气,我至今都记得那两个冬天我铺两层褥子盖两层被子且还要把羽绒服夹在中间,自己穿着秋衣秋裤保暖秋衣秋裤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动也不动的生扛严寒的场景。我很笃定地知道高中生活没有让我成为精神力上的巨人,但确实使我的肉体变得抗热而不耐寒。
但除此之外,学校对我们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可能是当时仍处于探索阶段,就连统一校服都没能做到,开学时只发了一套,等要求必须穿的时候全班一半人都会说洗了没干,饶是如此它们也并没有再发一套堵住我们的嘴的打算。我们不自由却散漫,在规则的红线边缘跃跃欲试,探索制度的边界和管理者的好恶。同样是唯成绩论,我的高中在当时没有走到极端的病态,只要成绩好——或者做出想要成绩好的样子,许多行为都是被默许的。我们有稳定的班级,直到高三最后才抽出来最前端的那些人组成冲刺班着重培养,其他时候一堆人都厮混在一起。我们浑浑噩噩,脑子里知道的大学只有清华北大山大,仿佛这三者是并列关系。而在教室后墙填目标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人写的都是山大,因为知道清北可望不可即,不可即到它们是否真实存在都不太确定,好像只存在于传言里。
在我们学校,我的家乡,非常稳定地四年产出一个清华北大。当时我们全班第一信誓旦旦,在察觉到自己没在这个周期里后就誓要打破魔咒,她命由她不由天。最后仓皇落马,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要复课一年再考一遍,当时的班主任和其他任课老师好一顿劝,这才恋恋不舍心有不甘地去了南大。
如今好像是在美国做人上人了吧,不晓得。
那时候看到她在课间跑步去厕所的时候总会觉得,至不至于啊?现在给我晓得她的年收入我可能会觉得至于,太至于了可。
衡水中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管理方案在当年就走在我们学校的前面,搞得我们学校的教务处总是感慨为什么人家河北人,你们这些山东孩子就不行?那些制度条例,哪怕现在给我看,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不说别的,就这个不停分班不停筛选让人处于无尽的竞争关系中就足够造成巨大的压力,而学校的初衷除了将这巨大的压力内化入每个人的体格以确保他们在面临真刀真枪的高考时岿然不动之外,另一层意思居然是让所有人的社会关系流动起来,避免产生过深的羁绊“影响学习”。除了抚掌叫好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行为来表示我的佩服。
然而也有我理解不了的例外,比如在衡中居然可以通过合法途径看到像《收获》、《小说月刊》这种跟高考完全无关的东西,这在我们那个年代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不晓得这层制度的罅隙是管理者的疏漏还是慈悲。
我几乎能在她的所有经历里找到对应,不住地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高中对于人性的碾压更加轻车熟路,以此来换取优异的录取率和学生看上去明媚的将来。这是现行体制下的一种必然的选择,也为整个社会所推崇,官方、学校、家长、学生本人,莫不如此。但至少我以为,经历者在离开后,感受到自己身上那些残留的印记,应该会对这个体系产生一些怀疑,寻求一些是不是存在更优解的方案,或者至少在吹嘘它的神话时保留一丝回寰。
可似乎并没有。
在她拿到高考的分数后,她就开始了一系列的评价和审判,但这一切的来源仅仅是分数的倒挂——她高出分数线五十多分,在她的评价体系里,这五十多分是被浪费的,也约等于她的大概一年的时间是浪费的。以这个分数如果她不是执着于新闻系,完全可以念一个更好的大学,像衡中教给她的那样,学校是第一位的,专业从来都不重要。而谁想到在之前,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她命运的齿轮就转了起来了呢?她要忍受那些平时学习不如她、高考成绩也不如她的同学因为选择的正确而迈向了更进一步的人生,她无法抑制地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那些同学的大学名称里充满了“中国”、“中央”、“国家”,而其实在四年之后他们发现,这些词汇便跟他们本人再无任何瓜葛。
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是她路过电话亭,听到有人哭诉答题卡没有涂完,如果涂完了能考五百七。而她当时想的是,“这个分数涂与不涂差别不大,就走了”。
在这个段落,让我不寒而栗的从衡中,变成了她本人。
或者说她跟衡中的内涵达到了一致,完成了彻底的融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憎恨衡中,理解衡中,成为衡中。
想到开头时,作者引用的社会化的概念,意指自己已经完全仰赖它生存,适应只属于它的规则,对其他环境无法忍受,继而通过肯定学校达到肯定自我的目的。在这一刻也有了解释,如果她不肯定这个系统,那在接下来的人生里,她将完全无法自处,始终生存在无尽的不甘和内疚里。
她真实地感受到这些痛苦,继而肯定这些痛苦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自内而外地完成了自洽。我生怕在文章不起眼的角落她突然自然地感慨,老话说得好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股内化继续钳制着她,使她在大学里学习生活都格外用力,依然奉行不浪费任何时间的准则,就连坐地铁的度量衡都是这个时间可以做一套数学模拟题了——她学的是新闻啊,已经彻底跟数学告别关系了。
她并非没有察觉,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分裂出本我和自我,一个还尚存浪漫天真的稚子气息,没有事事功利,另一个则是彻头彻尾的卷王社达。而在得知她如今如愿考取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并且生活在纽约时,我忍不住会想现在的她会有扬眉吐气的痛快感吗?她从河北走到纽约,这是多么励志的做题家路径,简直能拿来当先进案例学习,佐证衡中模式的成功,对后来的家长和学生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哪怕高考成绩不理想(意指670分),但凭借三年衡中学会的学习方法,你依然可以走向更大的舞台。而且话里话外,她的意思其实都是,没有衡中,没有衡中教会我的学习的方法和坚韧的品格,就不会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和社会地位。
我也忍不住会疑惑,一个社达的记者,面对如今这遭世界,会写出怎么样的稿件?
细算一下作者本人不是00后也差不了太多,确实还年轻,离高考的距离也不算遥远,没从那股子遗憾里走出来也很正常,而也正是这一部分总会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人才会对自己的高中产生这样的情愫,觉得被辜负,或者辜负了它,因果纠缠,难分彼此。像被渣男伤害了但是又离不开渣男。而重新看标题,我才发现她用到的是“在一起”的字眼,多么暧昧又亲昵。
她高考分数670,我们当年的状元才660多,也就是说衡中这么多年来比我的母校的档次要高出一大截,它不断被验证,被肯定,引入了更好的生源和师资,日渐神话,和现如今的社会环境相得益彰:卷,无休止地卷下去。如果你家里没矿,就只能选择自己当矿,而且是最优质的那种矿,以换取最好的待遇施舍。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自称过小镇做题家,我觉得小镇做题家首先得是个家,而我那个高考的分数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镇做题手,也就是如今我来了北京,我有了装逼的资本,拿过去的苦难揶揄其他地区的考生换取一些对曾经的自己的宽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用处。
我可以想见如果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有确定的办法能把我送进这么一个学校,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毕竟对于地方家庭来说,没有什么是比高考的成功更加诱人的了。哪怕那里充满了无谓的苦难,哪怕那里会把人进行彻底的重塑,都无关紧要。
整篇文章里我最喜欢的描述是吃泡面的那段,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泡面的意义不仅仅是好吃,也意味着规训之外的选择,一口下去,她形容为走廊的灯啪啪点亮,美好又自由。
我也有着同样的时刻,区别是标的物不是泡面而是运气好在食堂快关门的时候买到了刚刚出锅的白菜饼,四周昏暗,我和一个同学从已经开始打扫卫生的食堂里走出来,吃了两口就觉得,刚刚那些没做对的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晓得现在他还记不记得那块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