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的另一种仪式

母亲常对我说，人生无常，好事会提前打招呼，噩耗则一声不吭地突然降临。

是啊，人的一生便是不断与自己身边的人道别的过程。记得木心老师有一句，“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懂得了失去的东西不可复得，童年便随之而去。长大后见到身边在乎的人亡殁，才真正开始领悟什么是人生。

马未都先生的《背影》，便是用二十五篇悼文与二十五个相识的人道别，他们中有亲人，有素人，有名人。正如他所说：人生唯有一死真真切切，后辈既无法挽留也无法补偿，只能拊膺长叹，体会生死离别之痛。写文悼念逝者，算是给心灵一个慰藉。慰藉中饱含思念，思念化作回忆，回忆构成人生。

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而是拥有多少精彩的回忆。老年迟暮，与几个老友小聚或者在自己的后辈前，像电影《大鱼》中那个躺在病床上喋喋不休讲着自己离奇经历的父亲一样，讲述自己的人生回忆，那时，能引以为豪的有且只有这些回忆。回忆中有遇到的人，身边的事。人类的终极死亡，是被活着的人遗忘。逝去的人依旧在我们的回忆中存活着，这些记忆更多的呈现方式是片段式的。会是一件小事，一次感动，甚至是一个微笑。情至深，爱之切，留下的却是点滴交往的片段，如马未都先生说所，“我和父亲很亲，但回忆起他来却什么事也连不成个，支离破碎的”，而这些片断会在某个瞬间不经意间触景生情般浮现在脑海。

全书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镆铘岛人》和《学者王世襄》两篇，一篇写给父亲，一篇写给友人。

《镆铘岛人》讲的是父亲。如朱自清老师《背影》中，吃力地翻上月台的父亲一般，马先生的父亲坚强隐忍，又耿直幽默达观，再困难也不轻易吐露自己的难处。他行伍出身，一同出来当兵的三十九人，仅活下来两人，即便如此，聊起战争的残酷却以轻松的口吻叙述。谓之“经风雨，见世面。”其中有一段，讲到被流放到东北的“五七干校”的第一天，夜里炒了仅有的几把黄豆，结果锅柄不牢，锅侧翻，黄豆一粒不落地扣入火中。看到这里，无言感动，饱含热泪。这画面如同《当幸福来敲门》中父子蜷缩在厕所的一夜，《美丽人生》中枪口下父子的捉迷藏。那种悲伤让人无比动容。再难的日子父亲也扛过来了。晚年面对癌症，他选择了停止治疗，原因是治不好了，还会连累所有人。

这是一个何其平凡又伟大的父亲，平凡是指父亲身上有着我们父辈的影子，代表了那个时代的那一辈人，相信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些自己父亲的影子。伟大是指父亲在困境中的坚韧，沉默中饱含力量，高大而深沉。父亲的爱是无言的，只隐藏在每件事情的细节中。对于父亲，每个人都会有最为感动的一个画面，我记忆中是父亲送我来北京读大学时，离别时短短的一句“儿子，你长大了，以后我就不管你了。”短短一句话，包含着近二十年的爱，我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父爱如山，沉默的伟大。

《学者王世襄》这一篇关乎友情。《史记》中有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如同初识一般，而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一见如故。感情的厚薄是不以时间长短来衡量的。历史上孔融与祢衡、范云与何逊、李白与贺知章的友情如此，马未都与王世襄先生也是如此。俩人是忘年交，因同样酷爱古典家具的爱好，两人得以相识相知。

众所周知，王先生明式家具泰斗，但在马先生笔下却是鲜活有趣极具生活化的人，毫无学者的架子。他爱美食，喜做菜，提笼架鸟，养鱼分虫，满嘴净是土词儿。这是马未都先生用笔的高明之处，用淡雅如水的文字，情真意切地娓娓道来两人交往中的一件件小事，情绪从话里行间慢慢地吐露出来。唯有真朋友才能如此敞亮。也因此，我们得以看到了王世襄先生身为收藏家外的另一面，一个爱美食，脾气不显山露水但很拧，活得真的人。朋友贵在真，这点在书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陪伴我们一生的除了亲人，唯有朋友。人生的际遇如此，我们都会遇到倾心如故的朋友，一起经风雨，共喜乐，为无意义的人生添加了意义。

之前每次与友人聚会，我都会说，不必悲伤，每一次的分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读完《背影》，却让我意识到，活在当下更重要，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要更加珍惜身边的人，因为人生无常，不知道哪次相聚会是最后一次。像书中写到的时尚人吴泓，江湖客秦公，编剧李龙云等都空留了噩耗骤至相聚恨少的遗憾。

马先生好交友，好友遍及各行各业，二十五个故事也是马先生那辈人生活的时代的缩影，是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书中流露着对过去时光的怀念，怀念当时的人，怀念他们的情怀和个性，怀念逝去的岁月和青春。

书中人物的各色人生，对我们活在当下的人都有启迪。老一辈人身上的精神，他们的处事和做人，都值得当下的我们去思考和学习。这些逝者的故事让我们学会珍惜身边人的同时，也教我们去思考生命的终极主题—死亡。苏格拉底说，未经察醒的人生没有价值，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就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所以哲学家一辈子都在追求死亡，追求灵魂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他是告诉世人不要惧怕死亡，而是要度一个有价值的人生。我们虽不是哲学家，但努力活得明白，在路途漫漫中，经历风光和四季，在生的过程中领略生命之美丽，死亡之神圣，是没有错的。

另有种说法，对死亡的恐惧源自于自己的无知，明白了生命是个偶然，生死有命，对生命充满敬意，活明白了也就不惧怕死亡了。

书读完，情节久久不能忘怀，我会放在枕头边，时常拿出来翻一下，品味人生。

老虎爱抽烟

2023/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