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反面文章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书名儿女英雄传,处处点出儿女英雄来。“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
又名《金玉缘》,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的金玉良缘。第三十四回,更是直接将此书对标《红楼梦》,做反面文章,安骥对标贾宝玉,安学海对标贾政,安太太人对标王夫人,何玉凤、张金凤对标薛宝钗、林黛玉,长姐儿对标花袭人,而能处处胜之。
安骥翩翩公子,功成名就,非贾宝玉生离死别;安学海纯正道学,非贾政假正经;安太太公正无私,不像王夫人那般偏心;何玉凤、张金凤一团和气,不像黛玉、薛宝钗那般明争暗斗,两败俱伤。就连长姐儿也要强过袭人,最后被收为妾,强如袭人再嫁他人。
总之,在作者看来,曹雪芹是跟《红楼梦》的贾府有仇,“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
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女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媳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然而,何玉凤、张金凤与安骥婚配,看不出丝毫爱情的成分。张金凤与安骥婚配是为何玉凤强迫,安骥勉强从之:
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雨冲风,为着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个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工夫作这等没要紧的勾当?况且父亲的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要不禀明而行,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你?姑娘,这事断断不可!”……
再说安公子,若说不愿得这等一个绝代佳人,断无此理。只因他一团纯孝,此时心中只有个父母,更不能再顾到第二层。
张金凤又撺掇安骥与何玉凤婚配,并出力甚多,然而无丝毫爱情成分:
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然爱他,我却也爱他,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他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
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俩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宝般爱惜,天人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他也是为他的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他,大伤忠厚。这话倘被父母听见,管取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的不耐烦了呢?况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他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呢罢?不然那里来无影无形的这些梦话!”……
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无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经权,不可执一而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讲到你我,也难得浩劫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电光石火,怎说道再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有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可说,只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到底是要他呢,还是不要他呢?”公子笑道:“他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啐了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
连长姐儿配安骥为妾,也是张金凤、何玉凤、安太太、安学海等第三方商量的结果,事先未通知长姐儿与安骥。而且,这事情,安学海一人决定,容不得儿子反驳。这在作者看来,也值得赞美。
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他娘的个拐棒子 ……。”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阿,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且住!照这段书听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爷呢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他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长姐儿喜极而泣,被安学海误以为是不愿意,平时温文尔雅、循循善诱、贤良方正的安学海,此时露出了旧家庭大家长暴君的一面: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他这样,登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
此书的文字是北京方言,语言流利,描写细致。尤其可喜的是,有很多大段的心理描写,是其超越《红楼梦》处,后者只有寥寥的心理描写。比如: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这话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 ,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他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合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
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这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合他们讲礼,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又如:
他(长姐儿)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的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他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
《红楼梦》没有写女人的脚,然而此书描写清朝满族人生活,女人都是小脚,连何玉凤武侠中人也是小脚。
安学海俨然大儒,孔夫子在世,动辄子曰、之乎者也,是作者心目中儒家的理想人物。妻贤子孝,家庭也是儒家的理想家庭。一团和气。甜腻的让人难受。家庭等级分明,动不动下跪表示感谢。
仆人口称奴才。
抽烟的很多,如张玉凤、长姐儿、张太太等等。也有卖鸦片的。
张玉凤、何玉凤掌管家庭,然而不外乎整理田亩,确定租金,并强迫租户交税。租户无法完税的,负责收税的奴才受罚。
安骥进考场考举人部分,描写细致,超越《儒林外史》。
是书成于鸦片战争之后,除了提到洋玩意这个名词来,看不出西洋思想影响。西洋物品,也许是眼镜和钟表吧。
原书据称53回,目前40回。然而十几回后,节奏就变得缓慢、累赘。
书里带着插图,是光绪十四年版本里的,里面清朝妇女的发型,非常丑陋,顶着高高的发髻,像螃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