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城,我们的先贤祠,我们的阎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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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并不是绝对客观的。
不同程度的“真实”取决于不同程度的认知水平,这是一个无限递进的过程,是完全主观的、永无止尽的,这种感觉很像是一条小鱼从水底游向水面。而随着社交媒体无孔不入地覆盖生活,我们的大脑往往处于与之相反的进程——下潜。
俄罗斯赛博朋克小说《深潜游戏》正是在描述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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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赛博朋克在西方达到了全盛时期。但在同时间的俄罗斯,计算机还是一种稀罕物。民众甚至没有准备好接受新的术语和概念。直到1997年,卢基扬年科在文学网站上发表《深潜游戏I:迷宫》,引发读者“在线催更”,甚至在粉丝联名请求之下才创作出第二部《镜子》。两部曲一时间被誉为“黑客必读枕边书”。解体后的迷茫、西方传媒对思想的左右、享乐主义盛行……一切都成了俄罗斯这个“存在的难民”逃向赛博世界的理由。
好在逃亡的过程中总有人清醒。“深渊城”“潜者”“电子尼人”……卢基扬年科在《深潜游戏》里埋了很多个寓言般的设定,试图告诉三十年后的我们:不必恐惧元宇宙的到来。一张由资本蓄意编织的符号网。就是虚拟世界本身。
1 深渊城
《深潜游戏》中的人类文明已经正式迈入“深渊纪元”,虚拟城市“深渊”是建设在网络和潜意识之上的大型生活娱乐综合体,能够100%复刻人类在现实中的五感。“深渊”中的一切在现实世界中都有对应的实体。无论是娱乐、商业、科学、通信还是人类的行为模式。
看起来,深渊城是一个供人享乐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痛苦、且无罪的世界;一个人类能够完全拿捏的世界。但一个残酷的事实很容易就能戳破这层窗户纸——普通玩家无法自由退出游戏,必须依靠计时器把自己弹出去;如果每天在深渊世界停留超过十小时,甚至会造成神经瘫痪和假性精神分裂症。无法成功弹出深渊城的玩家只能等待救生员“潜者”追踪到自己的真实地址,再等待上门把自己从电脑前揪下来。
很快,第二层窗户纸也被捅破了。
故事开篇不久,男主廖尼亚就信誓旦旦地宣布:“我们把虚拟世界变成了现实世界的滑稽仿制品。没有任何仿制品能胜过正品。”(请记住这份自信)
然而深渊城建立不过五年,已经不再满足于模拟现实中的一切。虚拟世界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些现实中不存在的个体(详见下一节)。自此,它不再是现实世界的虚拟仿制品那么简单,它成了一种巨大的景观。迷人的画面、精致的美人、无数的专家引导、无孔不入的消费陷阱……激发出玩家不可抑制的消费欲、展示欲。在数字图像海洋和高保真音乐氛围的包裹下,每个人从表层的理性认知到深层的隐形欲望都跌进了五光十色的景观之中。而这种全神贯注的痴迷状态,恰恰是“深渊城”操纵玩家并自我繁殖的最有力武器。这种武器并非外部强制性力量,而是大众能够自主认同的绝对霸权。在控制力方面,后者显然要强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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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新世界过渡需要循序渐进。这是一单大生意,关系着一大笔钱。如果不发布程序,我会被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吃干扒净。钱投进来了,成果也做出来了。肯定会发售的。”(《深潜游戏Ⅱ:镜子》)
《深潜游戏Ⅱ:镜子》的尾声,深渊城的创造者季本科被质问,为何非要制造出颠覆伦理的危险软件。季本科给出的理由暴露了古已有之的资本逻辑——不顾一切,无限增殖。
2
电子尼人
到了第二部《镜子》,虚拟城市“深渊”已经悄悄变异。
季本科口中那个“不发售就会被合作伙伴吃干扒净”的程序名叫“人造自然”,该程序能够对玩家们创造的游戏角色进行训练,让它们记住玩家们在深渊城中的行动模式,学会预判玩家们在各种情形下的反应,并逐渐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行为逻辑,就此衍生成数以万计的“伪生命体”。。人类即将沦为自己虚拟意识的附属品。这场矛盾俨然是电子世界中的智人与尼安德特人之争。
没有任何仿制品能胜过正品吗?能替代正品的仿制品这就来了。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伪生命体”有着占领深渊城的原始欲望,希望能在其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明。由玩家在现实中分离出来的种种影像构成的“伪生命体”是不会仅仅满足于深渊城的。它们的自主运动总会慢慢侵袭玩家的现实生活,甚至威胁玩家的现实生命。
不可否认,当世界已经变成庞大的景观的堆砌时,每个人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幻象,一个景观,才能够在这样的景观秀中切实存在。关键是,我们化身的那个幻象,会不会反过来控制人本身呢?在幻象的重重包裹之下,“本身”是否还能存在?我在虚拟现实中创建的那个角色、我在一个社交平台上创建的账号——我的数字分身,究竟是不是属于我,是不是真正能为我所控制的呢?
这个数字分身是继续存在还是404,可能更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屏幕对面的季本科们。而这个数字分身所承载的我的所有偏好,我的兴趣点,都属于整个消费系统中的一个环节,资本流动的一个环节。它甚至反过来控制着我的下一个消费行为和兴趣方向。“伪生命体”的出现不是一个意外。劳动者被劳动产品异化,消费者被商品异化,人被自身所创造的事物所奴役,是必然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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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潜者
《深潜游戏》的主角“潜者”们是一群天赋异禀的特殊黑客。
俄罗斯被称为是“世界上第一个有黑客文化的国家”。俄罗斯黑客技术高、“口碑好”,几乎已经成为专业人士的共识。俄罗斯上世纪90年代的弄潮儿青年们几乎是在《黑客》杂志(90年代苏联杂志)、老卢的《深潜游戏》和各式盗版黑客电影中长大的。在《深潜游戏》的设定中,全世界只有7%的人可以不受深渊城对潜意识的催眠,在他人眼中无比真实的深渊城景观对潜者来说只是一幅幅二维平面图。有时候,虚拟城市“深渊”会在程序上出现了微不可见的小错误,或者防火墙上出现了小漏洞,最厉害的程序员都得花上几个月才能把它们找出来。但对潜者来说,这些漏洞一目了然——不过是墙上的一扇门、围栏上的一个洞、一扇没关好的窗子或者一道间距过大的栅栏。凭借这种特殊天赋,潜者们就成了所有无法独立离开深渊的玩家们的救世主。
有意思的是,到了第二部《镜子》,潜者的特权已经不复存在。得益于深渊城技术的改进,玩家可以自行退出深渊,不再需要潜者来把自己从电脑前揪下来。“潜者”这一崇高的职业就此被完全抹杀。
潜者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是头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专业技术人员。排字工人、马具匠、玻璃吹制工人,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他们都消失在了遥远的过去,化为儿童绘本、历史电影或百科全书上的几行字。(《深潜游戏Ⅱ:镜子》)
对潜者廖尼亚来说,最大的危机在于,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在现实里还是在虚拟城市里了,甚至差一点要被自己在虚拟现实中创建的角色,被自己的虚拟分身给取代。在廖尼亚的眼中,现实与虚拟两个世界始终在场。而始终游走在两个体系中,不断来回切换,保持清醒就成了天方夜谭。看似拥有更多自由的潜者,恰恰对深渊城的依赖最深。这种执念甚至超过了普通玩家。即使拥有区分虚拟和真实的天赋,也无法清醒地独立于体系之外,而是愈发依恋这种特权。
可以说,潜者廖尼亚是尼奥的倒放版。从清醒者沦为迷失者,其实是更加刺激的过程。
诺曼·杰威森1975年执导的电影《疯狂轮滑》 (Rollerball)中的一句台词精准地指出了事实——任何玩家都不应该比游戏本身更加伟大。不管是织网的蜘蛛还是落入蜘蛛网的苍蝇,都将成为蜘蛛网本身。
4
友善工人
被时代抛弃之后,潜者廖尼亚为了谋生当起了搬运工。深渊城的搬运工们有一个完美的皮肤模板——“友善工人”。“友善工人”模板共有二十种,可供用户免费使用,专为深渊里的体力活儿设计。二十种模板的统一外形特征是相貌平平,面带微笑,四肢发达,拥有仿真汗腺,无性器官。(准确的、全面的、一针见血的)
(老卢:为什么是“友善”工人?因为深渊城不需要不友善的人。)
至于玩家们究竟使用这款模板在深渊里做些什么工作,小说特别放送了友善工人廖尼亚一天的日常——搬运虚拟钢琴:首先在深渊城里的速运公司接单,然后去玩家搭建的豪华大房子里,把一架立式钢琴和一架三角钢琴从一楼搬到二楼。
仔细一想,在虚拟世界搬运虚拟钢琴,还会有比这更有意义的工作吗?
“还有什么职业比虚拟世界里的搬运工更荒谬呢?你们想想,在没有距离也没有重力的电子世界里,还有什么工作比运货更没有存在的必要?给画出来的房子里添置一架画出来的钢琴,还有什么比这更蠢的事儿吗?准确地说,是添置一个能模拟钢琴外形和声音的音乐程序。所有的把戏都在于潜意识。如果你明知道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根本抬不动钢琴,那么在虚拟世界里,你也没法把它往肩上一扛就走;如果你在虚拟世界里买了一台充气钢琴,打好气搁在房间里,那么你的潜意识也不会相信它发出的声音和真实的钢琴一样清澈。只有亲眼看着一个健壮的搬运工,穿着工作服,大汗淋漓、骂骂咧咧地顺着楼梯把钢琴抬上来,然后再冲个澡,你的潜意识才能相信房子里有台真钢琴……”(《深潜游戏Ⅱ:镜子》)
雇佣一个虚拟工人往家里搬运一台虚拟钢琴——现实生活中一切消费主义陷阱的伪饰就在于此,一切本来根本是毫无必要的。这个动作背后的潜意识在于,消费者必须征用无数个符号来让自己相信所购买物品能带来的非使用价值。买一台虚拟钢琴是必要的,雇佣一个虚拟工人也是必要的。消费行为绝不彼此孤立。此类消费行为串联起来的动作,其根本目的是“或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参考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来摆脱本团体”(鲍德里亚《消费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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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千愉百乐妙妙屋
《深潜游戏》的女主维卡是个心理学副博士,研究的课题是“虚拟性爱”。利用自己的研究经费,维卡在深渊中开了一家名为“千愉百乐”的妓院,并且为自己创造出了专属职业皮肤——一位自信优雅、饱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熟女老板娘。
维卡的论文题目是“虚拟空间中变态行为的升华现象。”心理学中的“升华”是一种积极的防御机制,指把被压抑的、不符合社会要求的原始冲动导向符合社会规范的方向,使其以有建设性、有利于社会和本人的方式出现,使无意识欲望得到满足,内心达到平衡。在此理论基础之上,“千愉百乐”妓院以有组织有规模的方式,专门满足任何人的任何性癖。从穿着蕾丝内裤的好莱坞男星到毛发雪白的母山羊,这里不再有缺失,不再有禁忌,不再有界限。本来处于阴影之下的“性”干脆走到了使用价值的阳光下,洪水猛兽般地泛滥,毫无节制地被生产制造出来。千愉百乐妓院中的性活动比真实更真实,
解体后的90年代,俄罗斯经济一蹶不振,民众就曾通过性解放的方式来舒缓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彼时的俄罗斯色情产业高度发达,也是西方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带来的文化侵袭之一。然而,欲望存在的唯一基础是“匮乏”,过于放纵的性爱不是在欲望的匮乏中构建起来的,反而成了过度的给予。一切都太近了,太真实了,因而反倒失去意义。在这种超级真实构建的“性解放”之中,真实的性欲已经死亡。
回到小说中,维卡在日复一日用不同形象招待客人的同时,把自己的所有义躯陈列在一个房间中,并且悬挂在高处,俨然一间停尸房的样子。面对男主的讶异和质问时,维卡的回答,她是整本书最清醒的角色之一:
“为什么……弄得这么恶心?这些钩子……这间停尸房……为什么,维卡?” “是为了让自己记住,廖尼亚。为了让自己每分每秒都记住,它们都不是活物。”(《深潜游戏I: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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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资本归资本,技术归技术。除了批判精神之外,老卢在《深潜游戏》中也肯定了科技向善的一面。适当地应用科技,可以弥补人的客观不足,让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更加健康完满。问题只在于怎样把握造福和损毁之间的界限——
不……我只是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决定。一个外省来的小子,在上夜班的时候把办公室的门一锁,只想通过那根破网线钻进深渊,不用穿拟真服也不用戴头盔……只要能出现在深渊城的天空下,在精灵城玩耍,去便宜的妓院或者去现实中无法负担的高档餐厅里尽情享受一会儿……再比如,对一个困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来说,只有在深渊他才能用双腿自由奔跑,哪怕那只是一片电脑绘就的草坪……那些所有不幸的、忧愁的、痛苦的、疲惫的、失望的人们,又会如何抉择呢?叫嚣虚拟世界把人变得更坏是愚蠢的,指望虚拟世界拯救人性又太天真。我们只是获得了一种工具,至于是要拿它来建设新世界,还是残杀同类,都只取决于我们自己。(《深潜游戏Ⅱ:镜子》)
有一说一,对人类来说,一切暂时的焦虑都大可不必当真。电视刚刚出现的时候,大众也是一样恐慌的。永远有更可怕的东西在前方等着我们。
时间来到2023,经历数十载的科技与伦理变迁,《深潜游戏》系列在上世纪末暗示的谜底将不昭自明。深渊城,我们的先贤祠,我们的阎王殿。进入这个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的颠倒世界的过程,就像潜水。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其中,可要想探到水底后再返回水面,就得花上成倍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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