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难得的印度史译作

《从莫卧儿帝国到英属印度》是日本“世界历史”系列丛书的第14卷，由佐藤正哲、中里成章、水岛司这三位日本的南亚史专业学者合作撰成，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穆斯林王权的建立与发展”即前三章概述了穆斯林对印度次大陆的渗透及逐步建立统治地位的过程，涵盖德里苏丹国诸王朝以及莫卧儿帝国草创至鼎盛时期的历史。除了按时间顺序梳理政权更迭和列举重要人物事迹外，第一部还从经济和文化两个角度论述作为“外来者”的穆斯林与包括印度教徒在内的印度本地集团的互动，并点出能否处理好与印度本地集团的关系实为决定在印度的穆斯林政权兴衰的重要因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伊斯兰教与印度教间、突厥-蒙古统治者与印度本地集团间的张力始终未能得到彻底的消解，使德里苏丹国诸王朝与莫卧儿帝国不得不与拉吉普特等地方实权派合作，甚至赋予后者特权，导致德里苏丹国与莫卧儿帝国均面临内部凝聚力不足、地方独立倾向强的问题。这一方面促成了诸如莫卧儿帝国阿克巴时代推行的穆斯林与非穆斯林并存的政策的出台；另一方面也决定了在印穆斯林政权的先天不足：当缺乏有强能力的统治者，或是面临巨大的内外冲击时，政权内部有着不同利益诉求的的各群体极易各行其是，甚至与外部势力合作以牟利，恰如本书第二部“英属印度的形成”中所描述的那般。

第二部中，四、五章概述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如何利用先进的军事技术和后莫卧儿时代印度纷乱的格局确立其在印优势地位的过程，并简要论述其在印度建立的殖民体系中的统治机构、贸易及资金转移等问题。六、七、八章分别从印度的城市、农村和女性、穆斯林等不同人群的角度阐述殖民地化对印度社会的影响。第九章则分析了在殖民地化过程中，印度不同阶层的反抗如何逐步合流，最终汇聚成1857年的印度民族大起义；以及大起义平息后，英国在印殖民统治政策的改弦更张与其对印度社会的影响。

与遵循历史著作撰写传统的前两部形成对比的，是聚焦南印度的第三部“南印度史的舞台”。由于史料的缺乏，史学家往往难以对南印度历史形成所谓的“系统化”描写。负责本部分的作者水岛司另辟蹊径，将朱罗时代至19世纪中叶近千年的南印度历史划分为五个时代，每个时代选择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运用类似POV的手法展开叙述，并穿插叙述该时代南印度重要的政治、经济动向，使读者得以一窥隐藏在神秘面纱下的南印度历史。

至于书末包括后记在内的三篇文章，笔者认为可视作三位作者对各自负责部分的延伸和呼应。如佐藤正哲的《莫卧儿时代晚期喀布尔省后续情况》一文反映的是印度与中亚的紧密联系；中里成章的《近世印度的历史叙述》则通过分析由亲历殖民化的印度知识分子撰写的一部印度通史，回应了作者本人在正文第四章开头探讨“应当从什么观点出发来描述殖民地社会形成的历史”时提出的，“殖民地社会是在印度和英国的力量相互作用中产生的”这一观点。至于水岛司所撰的《后记》，则如前文所述，侧重阐明他的写作思路。其中谈及的长长的人名可能造成的阅读不便，以及利用各种档案文书考察东印度公司等欧洲势力与南印度本地势力开展商贸往来和政治交涉，都令笔者回想起为撰写硕士毕业论文而查找资料的那段时光，可以说是本书之于笔者的一种独特吸引力。

中里成章教授在本书第二部中，将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逐渐形成的印度殖民地社会描述为“印度社会特有的内在力量与英国施加的外部力量双方相互作用，经过复杂的交融后出现的产物”，这一强调印度历史是由内外因素共同塑造的观点同样可在第一和第三部中得到印证：如德里苏丹国奴隶王朝的“奴隶”色彩与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相似，源于突厥的传统；又如图格鲁克王朝的统治者穆罕默德•本•图格鲁克在面临印度本地势力的反叛时，会“将平定叛乱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哈里发的权威之上……穆罕默德从硬币上削去自己的名字，换上寄居在开罗的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后裔之名，并在1344年收到了他从哈里发处求来的苏丹委任状”；再如蒙古帝国对于中亚和巴格达的征服促成了这两地的学者和文人前往北印度的伊斯兰政权避难，帖木儿对德里的入侵又使得德里宫廷的文人、贵族逃至印度各地的穆斯林地方政权，从而促成了伊斯兰文化向印度各地的传播。当然，也不宜过分夸大伊斯兰文化对印度本地文化的冲击。如种姓制度虽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例如底层人民可以通过改宗伊斯兰信仰摆脱种姓制度的束缚），但一方面穆斯林统治者会为了统治而保留、利用种姓制度；另一方面印度本地“豪族或地主改宗，会带动其统治下的整个村庄或共同体改宗，此前的社会关系则会在改宗之后继续保存，即使宗教或派别有所改变，社会结构也会基本保持原样”。

概而言之，这是一部深入浅出地反映自穆斯林征服到英属印度建立这一漫长时期的印度历史佳作。书中所附的参考文献展示了西方和日本学界与本书所涉课题相关的研究成果，便于感兴趣的读者延展阅读；大事记年表的设计也有利于读者从宏观视角把握印度历史在世界历史中的发展脉络。推荐对印度历史感兴趣的读者选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