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自杀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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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车》是英国著名作家马丁·艾米斯发表于1997年的作品。小说的篇幅不长,但内涵却非常丰富。
故事聚焦于一桩自杀案,警察局长汤姆的女儿珍妮弗自杀身亡,这一消息让所有人震惊不已。珍妮弗家境优渥,相貌出众,天文学家的工作也很光鲜,这让她的自杀显得毫无道理。汤姆因此对女儿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决定让警察迈克·胡里罕展开调查。
《夜车》的主体情节就围绕迈克的调查展开。这种类似侦探小说的情节在马丁·艾米斯的笔下却变得有些怪异。
这种怪异首先就体现在主人公的名字上,迈克,一个男性的名字,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却是一名女警。
不过和小说情节、结构以及主题方面的“怪异”相比,名字的小小怪异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正如上面所说,《夜车》的主体情节乍一看像是侦探小说,而且故事中也确实有几分硬汉派的味道。但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就会发现,这不是侦探小说,甚至是“反侦探小说”的。
故事中的迈克·胡里罕经过抽丝剥茧的调查,破解了珍妮弗的死亡之谜,然而她的谜底在侦探小说里很难说服读者。但显然艾米斯无意写一部侦探小说,设谜与解密的把戏自然不是他优先考虑的内容了。至于艾米斯究竟想表达什么,要深入故事当中才看得到。
在触及《夜车》的主题之前,我们还有必要来谈谈故事的结构。
小说的主题故事以一种日志的形式展开,3月4号珍妮弗被发现死在家中,4月2号迈克的调查宣告结束。小说讲述了此间一个月发生的故事,迈克的日志以及相关调查资料构成了本书的主题。
然而艾米斯在叙事的过程中,刻意采用了一种圆形结构,以4月2日(而不是3月4日)开始讲述,最后又回到4月2日。这一安排有何用意? 4月2日,我们不能忽视这个日期的隐藏含义:愚人节的第二天。艾米斯在故事中亲自点破了这层内涵,甚至又直白地加了一句,“这些并非珍妮弗开的玩笑,而是这个世界愈来愈粗陋笨拙。”
艾米斯毫不掩饰他对于时代的讽刺与批判,以上只是一例而已,如果这还不够,那下面这句显然更加直白,“人们杀人已经不需要理由。他们走过马路杀人,却懒得带理由过街。”
杀人不需要理由,自杀同样也不需要理由,于是我们会发现,迈克最终的调查结果是,“局长,你的女儿没有动机”。
看到这里,读者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上面说《夜车》是“反侦探小说”的,因为很少会有侦探小说聚焦自杀案件,而描写一场毫无动机的自杀,在侦探小说中更是前所未闻的。
但我们决不能将侦探小说当做现实,就好比侦探小说中不会出现毫无动机的自杀,但现实当中会的。如同现实中也会发生毫无动机的杀人,无差别的杀人。
当然,这里的毫无动机并不是说当真没有任何原因,或许这样的杀人或许自杀也是存在的,但《夜车》不是这样的,看似毫无动机,实际有迹可循。
因此迈克在向汤姆汇报调查结果之时,说完那句“局长,你的女儿没有动机”之后,紧接着继续说道,“她只有标准,很多很高的标准,那是我们都达不到的。”
水落石出,珍妮弗杀死了自己,并非毫无理由,并非不爱自己或者不爱世界。恰恰是她对这个世界寄予了太多的希望,提出了太高的标准,而当希望与标准落空之后,死亡是唯一的代价,也是唯一的结果。
马丁·艾米斯对于时代的控诉与担忧已经呼之欲出了。对时代寄予希望与标准的,不单单是珍妮弗,更是马丁·艾米斯,是困惑于当下世界的每一个个体。
《夜车》的开篇收录了一篇学者瞿世镜对马丁·艾米斯作品的综述,他在文中借另一位英国小说家多丽丝·莱辛的一个观点“文明的野蛮人”来概括艾米斯的写作。
这是一个极其准确的定论,马丁·艾米斯书写的正是文明的野蛮人,文明世界中的野蛮行径。
我们常常以为文明与野蛮是截然对立的,文明的出现意味着野蛮的消亡,我们以为这是一场确凿的进步。
但马丁·艾米斯用一系列血腥而又暴力的描写粉碎了现代人的痴梦。他毫不留情的指出,文明从未彻底击败野蛮,后者只是改头换面,以另一种形式蔓延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当中。
马丁·艾米斯的小说以血腥、暴力与色情著称,《夜车》中就不乏此类描写。
小说中,迈克在调查珍妮弗命案的过程中,也回溯了自己的过往,包括她的童年经历,以及她从警后所目睹的故事。
迈克在7岁的时候就遭到了父亲的性侵,这场暴力一直持续到10岁,拯救迈克的是迈克自己;后来从警之后,迈克还遇到过一桩案件,一个婴儿被杀死了,起因仅仅是一片尿布……
马丁·艾米斯并没有展开描述这些故事,但故事本身已经足够冲击人心。或许很多小说会以暴力、色情作为噱头。但显然《夜车》不属于这类小说。
王尔德在名作《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写道,“世人所谓的不道德之书,其实展现了世界本身就有的耻辱。”这或许才是理解马丁·艾米斯更准确的方式。
艾米斯书写性,书写暴力,书写生活的背面,只是因为它们确凿存在而已。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作家书写上述所有一切,正如我们无法彻底终结性、暴力或者生活的任一背面——无论文明进步到何种程度。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选择去看见,或者转身走开。而文字始终在那里,就如性、暴力,始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