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上野
如果只谈情感上的喜爱、而不谈智识上的成长或学术上的洞察,这本《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是我读过上野的所写的书里、我私心最喜欢的一本。
我目前读过(和想读)的上野的书,可以分为四类:
1. 学术和类学术著作,比如《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厌女》。
在这类作品中出现的上野是一个严格的社会学和女性研究学者,铁面无私,总是致力于清晰而精确的提问,就像论文答辩时严格却很负责任的导师一样,不停地用问题连环炮来逼迫你更进一步——“你所说的xxx概念到底用的哪个理论模型里的什么意思、是这个学者批判过的那个意思还是那个学者讨论过的这个意思?”“你要研究的到底是什么问题?使用什么框架什么研究方法?什么源流?”“你现在的观点来源是谁?论据是什么?有数据支持吗?”
总之她就是那种非常聪明、瞬间就能抓住你企图搪塞的话语中的漏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者。让你会因为很害怕被她抓住马脚而拼命读书、写思维导图和反复推敲重要的逻辑。
基本上,上野就是那种让你又怕又爱、又特别希望自己能早日成为像她那样不怕被批判反而越批越强的学者。
2. 学术科普和理论研究指导现实问题型的建议,比如《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上野千鹤子的私房谈话 : 像女性主义者那样解决问题》、《女生怎样活? : 上野老师,教教我!》、《一个人可以在家告别人生吗?》、《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裙底下的劇場》。
这类作品中的上野会迅速地进行语言转换,不再用专业术语来精确地发展理论或分析现象,而是用一针见血的大白话说出真相——而这些真相大多让人惊呼“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但却说不清哪里不对、原来是这样!”而这种洞察、这些社会研究结果折射回日常生活的指引,其实也就是社会理论最核心的逻辑。
3. 上野和其他人对谈,比如《结婚由我》和《始于极限》。这类作品比较类似上述第二类,但对话这种方式能制造出新的化学作用,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仍是“上野一针见血的扎心时间”。
4. 上野作为私人、而非学者或“公共领域发言人”的分享,比如这本《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
在这本书中的上野是私人的上野,或者可以说它所展示的是“成为上野”,而不是作为意见领袖和输出者、社会变革推动者的上野。
这个私人的上野,我非常喜欢。
其实我在读上野其他几类书、尤其是第二、三类书中,时不时会感受到上野跟我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比如她研究和介绍人(尤其是女性)如何可以实现一种背离传统死亡文化的死法(一个人在家里衰老、失智和死去)时,虽然在智识上给我劈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但其实中日具体情况的差异决定了我很难在实操层面上借鉴她的研究结果。关于女性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以不婚育的形态生活,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也会碰到同样的困难。上野作为中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女性、在她的时代用她的努力获得了相当的社会和文化资本、也积累了经济资本。而低头看看我自己、看看我遇到的时代大环境和我自己聊胜于无的社会文化经济资本,我清楚地看见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沟。
但在这本《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中,我看见私人层面上、抛却了这些经济社会因素的上野,并惊讶于原来我们有这么多的共同点:糟糕的原生家庭,糟糕的母女关系,大概率是被CPTSD激发出的对社会的原始的好奇心,以及这种好奇心很自然地生发出的对社会学、女性研究和人类学的兴趣。甚至连对特定音乐——比如管弦乐——会很容易出现感官过载这样一个我一度认为非常小众的特质,居然都是我们之间的共同点。
这些共同点多到几乎可以成为一个有趣(而无用)的研究课题:什么样的人会成为社会学的研究者?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学者选择“做田野”作为自己存在的方式?什么样的人一生都在观察他人、观察社会、剖析他人、剖析社会?这些人怎样成为这样的人?
我俩甚至都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想过自己很适合干邪教教主这个工作——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笑得喷饭同时“我懂我懂!”地狂拍大腿。
作为一个痴迷田野的人,我跟上野信仰同样的逻辑:
最后,我既没有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也没有当上酒馆的老板娘。但从结果上看,社会学家这种职业也带有上述二者的特点。跟教主一样,明明没人拜托,却要对社会的发展进行预测;也跟服务业一样,要回应每个人的不安与需求。
深有同感的还有这一句:
过去无法重来,我也不愿再重来。这一生过得还算不坏,但下辈子也不想再做人了。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比如上野很喜欢泡澡,这是一件我深恶痛绝的事情,主要是因为身体条件差异。
读这本掰开私人的上野给我看的书时,我刚好在读一本讲CPTSD的书《不原谅也没关系》,里面讲到了因为原生家庭问题而不得不与CPTSD共存的孩子们长大后往很难掌握好4F反应机制之间的平衡——Fight/Flight/Fawn/Freeze 战/逃/讨好/僵。
在这本《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中上野分享了更多她小时候与父母的互动,我几乎可以看到一个CPTSD人从Fawn讨好父母到发展出Fight战反应的一个过程,而终其一生她都以战反应战斗出了一个学术界的容身之所、一种存在方式。
《不原谅也没关系》作为一本西方CPTSD人和CPTSD治疗师写出的自助指南,很难跨越东西方文化的壁垒,尤其是东亚让人窒息的家庭权力关系。但《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神奇地为我提供了一个东亚女性案例,让我看到一种可能,一个过程,一个方向,一种希望。上野让自己成为上野,她拉起了一面旗帜、加入和塑造了一个群体、接过了前人的火把、继续为后人照亮着她们摸索“弱者也能存在的社会”的逆风的战斗:
也有人说过,我“擅长应对逆风”。
我好像总是会激怒别人,做些惹人讨厌的事,招来猛烈的斥责打击,然后又早有准备地迎上前去。整个人神经紧张,像个敏锐的猎人,更准确地说,是进入了足球守门员那种全神贯注的待机模式,把注意力分散到四面八方,无论球从哪个方向飞来都能扑到。情绪高涨,脑内分泌多巴胺,想品尝这种快感不需要任何药物。亡命徒们大概都体验过某种共通的感觉。无论是追求速度的骑行者,还是攀岩的狂热爱好者,只要体会过一次那种紧张感,就再也忘不了。
后来,我意识到那些被称为“AC”(Adult Children,成年孩子)的人,经历就与此类似。成年孩子,并不是指那些长不大的孩子气的大人,而是指幼年时期在家庭矛盾里成长起来的大人。这个词来源于“Adult Children of Alchoholics”,用来称呼那些在酒精依赖症的父母身边长大的人。因为幼年遭受过父母的暴力或虐待,有过创伤性经历,他们长大后也容易陷入人际关系的矛盾,所以有了这样一个称呼。
如果生活在一个矛盾频发的家庭,在孩子眼里,家庭就不是安宁的归所,而是让人紧张、不安的地方。孩子一紧张就会进入戒备状态,正如人在面对强风时牢牢踩住地面,用尽全力不被撼动。当这种戒备成了习惯,即使在无风地带也难以放松。一旦风停就会向前栽倒,为了保持早已习惯的姿势,他们会自发地促成需要高度紧张的状态,或是过度干涉他人。因为习惯了强烈的风压,很难适应其他环境,他们只能不断地搞砸事情,再追悔不已。
人在情绪高涨时会浑身发抖,这种感觉来源于幼年时期的家庭。这话听来有些老生常谈,但不仅仅是我,几乎所有人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问题吧。因此这种说法能涵盖每一个人。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安慰,也是CPTSD的一种赋权——让你知道你的创伤可以发展出意义,比如共情和同理心,比如对世界真相的上下求索、打破砂锅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