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挟持的死,被撕票的美。
李贺,自小身染沉疴,只活了二十七年。李贺的诗歌,没有寄情山水的田园牧歌;鲜有吟风弄月的文人诗和涂脂抹粉的闺怨诗;疆场点兵的英雄诗全靠想象;连借古讽今和宫怨题材,写来写去也就是那位“茂陵刘郎”。独独剩下书斋中的神仙鬼魅和虚幻怪诞可写。因而写鬼写妖倒是高人一等(蒲松龄:莫cue),换到今天,大概可以去天涯“蓬莱鬼话”当个版主。
李贺的诗歌卖相不好。遣词造句很是拗口,语言不够浅白,诗句长短参差,生僻字太多太多(有许多需要查阅《尔雅》《说文》),就算认识字也不见得能读懂句子,不押韵,喜欢押仄韵(险韵奇字,律诗很少押仄韵的)。这大概也是教科书里不常收录他作品的缘故,太难背,太难默写了!
李贺的诗歌,有初唐盛唐珠玉在前,他却不学,偏爱用乐府旧题和六朝宫体。诗歌诗歌,为什么一定要加上“歌”字,他的许多诗名为“XX歌”“XX行”“XX引”,正是汉乐府和所谓的唐代“新乐府”(知识链接:元稹、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全都是谱了曲唱出来的。李贺,天生有过人的敏锐,敏锐中兼有病态。诗歌多用“鬼、死、坟、血、泣、黄泉”等字词,常常用以描述过分华美或祥和的场景,以世间美好的幻灭设置冲突,用美好的缓缓消逝去挟持“死亡”,求死不能,又回天乏术。鲁迅爱他,钱钟书爱他,汪曾祺爱他,毛泽东爱他。江山多娇,唯此一位引无数大佬竞折腰的秘诀就在这本书里。八个字以蔽之:呕心沥血,惨淡经营。
虽说李贺的诗不蹈故常,趋奇入怪,但他的一生倒是“平平无奇”。李贺,字长吉,宗室后人,家贫(郑王李亮,李渊的八叔,关系有点儿远。唐朝宗室的世袭罔替原本就很疲软,后来又差不多被则天皇帝杀光了,想要承袭也是有心无力,李亮这一支更是早早就已落没),中唐时期的小诗人。打小身体就不太好,稍长便纵情声色,更是雪上加霜。相貌也不太好,既高且瘦,连眉,巨鼻,手指细长。
他是少年天才,七岁“能辞章”,得当时的文坛巨擘韩愈一青目。韩愈的地位不需要我多说,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马说》《师说》《原道》《谏佛骨表》的作者,之前我几次路过秦岭,想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还写了一篇与他相关的文章(不能再展开了,要写哭)。韩昌黎老师父是真的欣赏李贺这个小娃娃,两人曾有同名作《听颖师弹琴》,应为同游时所作。科举制生于隋,完成于唐。唐朝“举孝廉”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已近乎完全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所以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取功名(或者长得好看、会弹琵琶,或者跟某位公主有私交?)。
李贺的父亲叫李晋肃,“晋肃”因与“进士”谐音,嫉恨李贺才华的人立马揪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诬告李贺应该避讳,而不应该去考取进士,那时候,李贺刚刚熬过一千多日的丁忧期。后来虽有韩愈替他鸣不平,写了一篇《讳辩》:“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却没能丝毫改变无法科考的结局。不过在韩愈的斡旋之下,李贺好歹做官做到了芝麻大小(九品奉礼郎),也曾北上南下漂泊几番,终是升迁无望,无奈认命,辞官回了老家昌谷(今属洛阳)。除了寥寥几场社交宴席,李贺的日常多是骑驴骑马,背着诗囊,带着书童,也可能有酒,“率意独驾,不由径路”在两京之间。一旦心有所想,就记录下来,晚上回家连缀成篇;或倚马千言,随写随扔,写完的东西便不再翻看。
李贺从不喜欢别人把他当书生看,虽然身体孱弱,但也曾经短暂地加入到平叛的军队里,想要建立战功。官场波诡云谲,难以跻身期间,那沙场冲锋陷阵总该还有我的位置吧?所以他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可惜略知中唐历史的人都明白——叛乱是越平越多的。果然不多时,他所在的军队就满天星散了。关键词:零余者一般来说,十八九岁、二十来岁这样的年纪,任谁都写下过一点豪情壮志。什么“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再不济也能写一行“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正是年少春衫,满楼红袖,走马章台的惨绿少年啊。
但李贺不一样,他笔下的少年气象是这样的画风:“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浩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嘲少年》)贫病交加,生不逢时,壮志难酬,少年就已经尝遍了中年老年的愁滋味,活脱脱一个古代版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
李白、苏轼这些人,虽然命运多舛,自身却都是作为文坛领袖一样的存在,东边不亮西边亮,即使没有一个好前程,写出的诗作文章,也能令洛阳为之纸贵。而李贺呢,一个没出什么大名,在即将出名的关卡遭人诋毁诽谤,后又不断被边缘化的小诗人,在那么多困顿和颓唐的夹缝中要想突围,要想乐天知命,真的挺难的。
李贺也只能顺势而为,硬生生凿出一条道,去做夹缝中的一棵奇树:什么“诗仙诗圣诗佛诗魔”,唐代的诗歌星座总有我的一席之地,不信,我们历史上见!
最喜欢的颜色:碧,绿“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贝宫夫人》)“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昌谷诗词》)“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浩歌》)叶嘉莹评论那句“羞见秋眉换新绿”时说,中国古代对于颜色的定义不是那么科学,黑色渐深,会泛出绿色的光。绿鬓朱颜,多么美的词,多么年轻的字。然人无春秋,眉无春秋,新绿的眉毛一旦沾染上些许白色,就会显得稀疏,“秋眉”一词读来让人寂寥。钱钟书《谈艺录》里说李贺“色浓藻密”(这里是“色浓”)“幻情奇彩,前无古人”。绿色,除开“生命力”的说法,其实还是一种相当冷艳的颜色,“磷火”就是绿色的,“碧血”又指蒙冤之人的忠贞之血凝结成碧玉。所以绿或者碧自然也很容易和神秘、阴森、死亡、怨恨联系到一起,李贺善用通感,绿是颜色,在他的笔下,常给人寒意。
偶像:李白,屈原,鲍照李白。唐朝至后世人共同的文学偶像。李贺常常模仿李白的诗题创作诗歌: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像不像青莲仙人座下的小仙官,误落人间的通灵少年?屈原。同样文辞流丽,诗歌里的意象,同样是打通阴阳两界,爱写襄王神女神木神草神兽。
写到鲍照。南北朝著名文学家,孤门贱生,一介寒士,受到德不配位,“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的特权阶级和门阀的打压,善写乐府。看看他的生平履历,和李贺那叫一个合榫合卯,所以李贺常常以鲍照手中的“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秋来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前人评李贺诗不过“瑰诡”二字,大概就是说他脑子很活,写诗不按套路出牌,想象力丰富,用词瑰丽。在此,我也为他的诗歌分门别类,自创了三个概念:“坚词”“柔词”和“死词”。
坚词 钱钟书《谈艺录》: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一作‘截’)云。”(《走马引》为这句的精彩修辞鼓鼓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著名的《南园十三首》)“今朝擎剑去,何日刺蛟回?”(《送秦光禄北征》)既然功名再无可能,那诗歌就是他的疆场,疆场作战必是披坚执锐。
柔词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咏怀二首》)李贺诗作中为数不多的暖色调,他很爱援引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典故,他有首旧体诗叫《有所思》,诗题正出自此典故。读到时想到《笑傲江湖》里。任盈盈也曾经为令狐冲弹奏过一首《有所思》。这一首《咏怀》看上去更像是写新婚妻子的娇俏态。满座宾朋尽散,那时的司马相如也是此时的李贺,一边抚琴一边欣赏少女的倩影,春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鬓发。全句的颜色很淡很淡,也很温柔,趋近于初恋的烟粉色。
死词 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河南府试十二月月词·二月》)人人都说“寿比南山”,李贺偏把南山和“死”字结合到一起,在他的笔下,神仙不是长生不老的,很新奇吧。好像是要传达世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黄泉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梦天》)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南朝名妓,一生被辜负,早逝。关于她的传奇,本是不见首尾,仅有数十字左右的记载,但无论如何流传,都不及李贺区区六个字:“西陵下,风吹雨。”全诗共四十六个字,除第二句略表抒情,其它几句全是摹物写景,但李贺营造构建出的是一处混沌的,模棱两可、若即若离的场景,除了“草、松、风、雨”是落在实处的,其它的人、物、感都是虚的。没有阮郁也没有鲍仁,只有苏小小的孤魂。其实苏小小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后世文人多有吟诵凭吊。
李贺对苏小小有极致的偏好,就像他对鲍照的偏爱,写了不止一首与之相关的诗歌。寻常悼亡凭吊之词,大都利用旁观者的身份做一番倾吐讽喻,最多也只是相顾无言的凝视,很少有代入自己本人的。李贺仿佛不是在写诗,而是被苏小小附体,在自己的坟前唱一折杜丽娘死前的《离魂·集贤宾》:“甚西风、吹梦无踪。在眉峰、心坎别是一番疼痛。”李贺最擅长的修辞,我认为除了通感,应该还有移情。“西陵下,风吹雨”,六个字:秋夜长,千年前的那场夜雨中,多情的少女痴盼着情郎乘油壁车和青骢马而来。如今,少女已化为鬼魂,唱着尘世的愁苦,声声凄厉,往事都消散在风雨之中了。他没有说太多,炼字之精(这里是“色浓藻密”的“藻密”),不动声色却哀感顽艳。因为这首诗,每回去西湖,我都要去慕才亭拜一拜“钱塘苏小小之墓”。古人写景抒情,皆好用“比兴”,用咏物暗喻国家兴亡或君臣关系,辜负了那么美的文字。记得李贺有一首诗叫《恼公》(不是老公),非常长的诗,非常磅礴的意象群,读完一个字都没记住,但受到的震撼不小。全诗都在描摹景物,没有一句“情语”,呈现出的效果却是失心疯一样的情绪泛滥、收束不住。
李贺是把“美”和“情”先捏合在一起,然后打碎,撒在诗行间,写了什么,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有所思而思,无所为而作,到底表达什么,你们自己去猜吧。有句烂俗的“出世”之语叫“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要我说,讲这句话的那位真叫一个典型的没常识,为什么要把眼前的苟且和诗对立起来?诗里难道不是既有眼前也有远方,苟且更是多……用很美的句子去书写罪恶,甚至“屡断呼韩颈,曾燃董卓脐。”这种血腥恶心的场面。
这样的逆向思维,我之前写过的波德莱尔也很擅长啊。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圃、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时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李贺快要死的时候,有一位穿红衣的仙官拿着天帝的文牒下凡召见,李贺读不懂那些文字,只能从床上翻身下地磕头说:“我的母亲老了,也和我一样生着病,我不愿意前去。”红衣仙人笑着对他说:“天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要立即召你去为楼写记。天上的差事很快乐,一点也不苦啊!”(每次读到这里,真实猛虎落泪),李贺大哭,不一会儿便气绝了,终年二十七岁。天上真的有天帝吗?天帝管辖之下的仙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的才华超过李贺?否则为什么唯独眷顾李贺而使他不长寿呢?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职位不过是个小小的奉礼太常,当时的人也多是排挤他、诽谤他,这样的奇才,天帝重视,人间却看轻。但人的见识又怎么能超过天帝呢?李商隐这篇《李长吉小传》算是让我对他路转路人粉,后人对李贺的生平经历记叙并不多,这一套因为天帝对他才华的眷顾,使他不长寿的说辞,虽有安慰,但是,二十七岁,真的太短太快了。再想到之前写到的骆一禾,去世时也不过二十八岁。一个自卑一个自信,都是早逝的薄柳,颜色却不同。
李贺也可以算是一位国际化的诗人。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美”与“死”与“恶”与“丑”并置的美学逻辑,病态的心理逻辑,借助负面元素传递负能量,不免让人想到波德莱尔,想到爱伦坡,想到马拉美,想到象征主义。就连那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我也立马对照了兰波《醉舟》中的“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象征主义诗人的坐标上突然被我加上了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同样可以对照的还有日本著名的俳句作者石川啄木,一样死于二十七岁,一样奇崛。这里不做铺陈,有时间另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