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人、沉默的人、冷淡的人
可歌的残骸——那人
的身影,他经过时
无声无息地穿透镰刀字迹,
在一旁,在雪落处。
——保罗·策兰
在袁凌的文字中,专题性写作和散文各占一半。前者以《寂静的孩子》《汉水的身世》《x城国史》为核心,展现一位调查记者对于材料把控和访谈挖掘能力的炉火纯青,后者则以《生死课》《青苔不会消失》《冷淡》为核心,彰显文学写作者的文字功底。不同于一般的非虚构写作者,袁凌有很好的将自身融入故事的能力,他是故事的一员,与每个人物一样充满棱角,但又充满克制,很少去输出价值评判和个性观点。他既是幕中人,又是旁观者,正是这样对火候的把控,成就了《冷淡》中的十二个故事。相较于《生死课》的极度致郁,《冷淡》则是另一种风格:淡淡的苦涩,缓慢的坠落,泛起涟漪的黑暗。
细究这十二个故事,生存的需求和情感的需求都包裹着灵魂。病痛、分离、空虚、死亡,那些预期中的生活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因素下被破坏,各式各样的失败成为了永恒的主旋律。罹患癌症的月嫂、想拥有二胎却被夫家拒绝,夫妻关系淡漠的学生之恋、失去爱犬情感寄托的都市白领、不断更换亲密关系却三任尘肺的女性、怀揣解决社会大问题梦想却屡遭痛击的中年男子……他们在生活中“沉默”,或者孤独、或者窘迫,在主流叙事之外,挣扎着迈向“多余”的命运。他们在与不在,都只是黑暗中的涟漪,他们没做错什么,却只能被斯多葛式的命运推着走。那些充沛的情绪,最终在一次次的磨灭中引入尘烟。善?恶?都无法介入这些故事,袁凌星星点点着墨的两性关系,也只是这些泥泞生活中的一环。从多余与沉默,最终归于冷淡:对自身境遇的冷淡,对痛苦本身的冷淡。
云格尔在《论痛苦》曾经写道:告诉我你和痛苦的关系,我就能告诉你是谁。这正是代表了痛苦在当代的私人化。在前现代,痛苦是一种统治手段,而当下痛苦已经不再和社会相关联。社会开始让我们关注自己的内心,苦难的社会责任被私人化了,有待改善的不是社会状态而是心理状态,要求人们优化心灵,实际上是迫使人去适应社会关系,社会要消除愤怒,用各种止痛药与麻药的方式,最终归于冷淡。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强调“那种生动的表达苦难之需求,是一切真理的条件。因为苦难是在主体上施压的客观性,它所经验到的最主观的东西是客观传达的”,可冷淡正是为了隐匿痛苦本身的情感和温度,让一切化为叹息。多余的人们失去了痛苦的能力,失去的是活着的真实。
通过袁凌笔下的“冷淡”,我不禁想起鲍德里亚用作书名的发问:《为何一切尚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