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的物质交感与神圣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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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凝视自然-神秘的人来说,没有偶然,一切都是象征与隐喻。
世界是一个象征之林,所有看似无法言语的事物都在缄默中互相感应。当人越接近自然、离人的秩序越远,就越能捕捉静谧之中的呼应,就像空旷寂静的草原上来往无阻的风声最能致人疯狂,进入沉默的象征之林也会被无法停歇的喧嚣惊骇。而奥蒂莉作为四人之中最接近自然-神秘的人,她留神倾听,最后得到了激烈、骇人的回音和注视。
伴随着四个人的谎言与交织的情欲诞生的孩子,最后丧命于奥蒂莉与情人重逢、幸福的一刻,溺毙于水中——湖水作为故事中反复出现的隐喻,是对自然或命运的混乱力量的显化,正如本雅明对《亲和力》的评论,四角恋的主角们并不受制于伦理的审判,而是受制于自然。
英国客人穿插的小故事,也与溺水有关,再度重逢的恋人
从水中回到陆地上,从死神手里回到生活的怀抱中,从家庭的圈子来到野外,从绝望变为欣喜,从冷漠变成倾慕、热恋——这一切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突然一下塞进他们的脑子,使脑子几乎炸开,或者说,他们完全地晕头转向了。要承受如此突如其来的巨变,就只能求助于健全的心灵。
这几乎是主角四人的动作倒放,他们是从陆地进入水中、从生命的怀抱跃入死神手里、虽在野外散步但实际上从来未曾离开他们那个象征死亡场域的庄园(本雅明,15)、并且频频从欣喜变为绝望……他们“交换舞伴”爱欲涌现的重要场景也大都发生在水边/湖泊上、而奥蒂莉失手将婴儿落入水中溺亡,对于她来说是最骇人的隐喻。
让奥蒂莉的生命彻底断绝的,是当她走近房间“就在这个当口儿”,米特勒复述的十诫恰恰是:“不得奸淫。”
如前所说,对于深陷神秘象征中的人来说,遭遇的一切符号都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关于生命的隐喻。歌德没有告诉我们奥蒂莉彼时内心发生的震颤,仅仅轻描淡写地促成这一时机,然后写奥蒂莉面目全非地离开房间,不出所料地迎来了她的死亡。
这种物质/符号与人的内在生命的隐喻关联几乎是小说的核心,而这种关联多少来源于影响歌德的神秘主义与炼金术。
宇宙间的交感状态是早期神秘学中的“隐秘知识”,普罗提诺论述过,所有物质间都有内在相似性(similitudo),即使相隔遥远,但是也被关联于宇宙生命体的肢体两端(Plotinus,Ennead IV.4.32)。因而“隐秘因果性”常常以象征的形式相互感应。
文中的人物自己阐明了题名“亲和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一词的含义,它就与构成炼金术的物质有关:
“在我们见到的所有自然物身上,我们都发现它们首先对自身有一种吸引力。这话听来无疑有点怪,因为它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不过,咱们只有在对已知的事物取得完全一致的理解以后,才能共同朝着未知的事物前进。”“我想,”爱德华插进来说,“咱们举些例子,事情对于她和我们就变得简单了。你只需想一想水、油和水银,那你便会发现它们的各部分之间,都存在一种聚合力,都存在一种联系。除非受了强力和其他影响,它们是不会丧失这种聚合力的。一当强力和外来影响消失,它们立刻又会聚集起来。”
“那使你迷惑不解的词儿只是一个比喻,”爱德华说,“这儿讲的自然只是些土壤和岩石中的矿物质,可人呢,却是个真正的纳尔齐斯,喜欢到处都照见自己的影子,他给整个世界敷上了水银,把它变成了一面镜子。”
“说得对!”奥托上尉接过话头,“人的确是这么对待身外的一切,把自己的智慧和愚蠢、意志和妄念,统统都加到了动物、植物、矿物乃至神祇们的身上。“
故事展开之初,四个人交互暧昧着的轻盈状态下的对话,无疑关乎他们四人间难以解释的分离与聚合,自然存在的“亲和力”促使无机体之间相互吸引,人与人之间仿佛也受到不可抗拒的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对于歌德来说,似乎物质要高于观念,物质的存在中隐含了宇宙的秩序)。
但是,这段话还暗示着奥蒂莉后来混乱的命运。对话提及的纳尔齐斯(这里,水的媒介地位再此显现)实际上就是将面对的一切物质符号加诸于自身的奥蒂莉,她的爱欲连通接近神圣的道德感纠缠遭致的罪恶感也投射在诸符号上,再将目光反射回她身上,最终陷入疯狂。
“我已经偏离自己生活的正道,没法再回去啦。看来有个恶魔控制了我,从外部阻碍着我恢复内心的和谐,即使我自己想努力也不能够。”
这个恶魔,实际上是自然意志,而此刻近乎疯魔的奥蒂莉,实际上是“……被神所充满”(见柏拉图《菲德若》,关于通达神圣疯狂的论述,249d),触发这一条件的即是爱欲。所以,歌德在此后的描写第一次明确地而非暗示地彰显了神秘,所有的象征与隐喻收束于奥蒂莉的尸体上,歌德将文中或隐或现的自然的魔力赋予了与万物同样陷入死寂的奥蒂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