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写给异类
之前读过郑在欢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和《今夜通宵杀敌》,再读这部《雪春秋》,尽管是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但三者却有无处不在的联系与互文。或者可以说,《雪春秋》是《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与《今夜通宵杀敌》的某种结合,因为《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的故事舞台都在作者生长的村庄,讲述的是作者的家人、亲人以及村庄内部的“病人”与“疯人”;《今夜通宵杀敌》尽管也有这些,但至少走了出去,故事在城市的场域发生(虽然多是城乡结合部)。
《雪春秋》讲述了三个女性(大雪、苗春蓝、沈秋荣)的故事,前半段的故事在农村(驻马店——再具体一点也不难猜——新蔡县),后半段则走向城市(杭州),因此读来是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那个熟悉的郑在欢。这种熟悉,首先是故事上的熟悉,尤其是大雪和秋荣这两段故事,在《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出现过,只不过变换了姓名。其次是感受的熟悉,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回归与重温,因为我与作者属于同龄人,成长于、物质、民俗与文化高度同质的黄淮地区,方言上不仅没有障碍(如“人造肉”“吹响的”),由于我常年在外读书、工作,读这些甚至唤起了我脑海中早已失传的语言;成长经历也很相似,比如风靡一时的教学参考书《字词句段篇章》,比如那片亲切的土地与长大的游戏,比如父母的苦难教育,其中包含着道德绑架与PUA式的说服,不停地制造亏欠感(“咱能跟别人比吗?”“你不知道我跟你爸/妈为了你有多不容易吗?”“不好好上学,对得起俺俩吗?”);更重要的是那种感觉,我们共享的是同样的生命体验,只不过有的命好一些,幸运一些,有些苦命一些,悲惨一些。小说中的三姐妹无疑属于后者。
《雪春秋》似乎可以简单归结为“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在阅读的时候,我却有种恍惚的错觉,始终以为她们三个其实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裂变出三个不同的分身而已。她们三个在表象上有所差别,比如家庭是否完整、童年的成长经历、小学肄业还是初中等,但在实质性的命运上都是一样的,因为是女孩,不被父母重视,只是兄弟的陪衬品;无法接受完整的教育,早早外出打工,挣几年钱后相亲结婚。她们没有独立的自我与自由的意志,一切都是按照父母的安排进行,服从了人造的命运。
其实,不只是女性,这片土地上的男性(甚至可以扩大到整个中国的农村地区)也是如此。除了少数坚持读书突围成功的人,大部分人的人生路径和那些女孩没有区别:打工、结婚、生子,只不过是他们占据了天然的性别优势,是(看似)强势的一方,但是他们却是“同一种”男性,成长出“同一副”面孔,不再有人之为人的个性,不过是忙时收粮农耕、打工、做生意,闲时喝酒、赌博、吹牛、刷手机。
郑在欢小说的特点是“标志的幽默语言”“好笑又好哭,并且极其好玩”,仅就这三部小说而论,我只在《今夜通宵杀敌》中看到这些特点,另外两部十分“苦情”。即使郑在欢的小说有幽默,其底色也是悲凉的、哀痛的,苦难叙事在他这里成了一种自然,也是一种必然。就像前段时间听一个博客,郑在欢的好友、同样擅写小镇青年与乡村故事的魏思孝说,在同类作家中,从来没有见到像他这么悲惨的。
小说安排了一个还算明亮的结局,指向了三个女性的觉醒。这块地区当然有这样的女性(而且我相信还会越来越多),但即使在现在,她们三个依然是农村女性中的异类,不为家庭与世俗所容纳,绝大多数还是早早结婚生子,迅速完成从“年轻”到“苍老”的转变,向命运妥协,更多地,她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的缴械投降。
面对既定的命运,这三个女性,她们选择了突围,也许并不总是那么成功,甚至有时还会落得一败涂地,但至少她们尝试了。就像郑在欢,他的人生其实也是一次漫长的、艰难的突围,好在他比较成功地打破了命运的封锁,活出了另一种精彩的可能。
从这个层面来讲,雪春秋三个女性是异类,郑在欢也是一个异类,因此这是一部异类写给异类的小说;或许,也只有异类才能理解异类、写好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