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冲突论提出后的正调、滥调和反调
一、羊头狗肉下的散装观点文集
冲着作者标有亨廷顿大佬的名号拿来读的，结果翻开目录才发现整本书中亨就写了1个前言，其余正文是由1999年在马塞诸塞州研讨会上的22位学者发言和文章（有些甚至不能称为论文）汇编成册。其中有享誉世界的大咖（历史终结论作者福山、工商管理泰斗波特、国际咨询机构公司干将、华人儒学教授等），也有来自跨专业（经济、政治、社会、教育、人类）、跨大陆的学者，发言中充满了高调、滥调、反调。一锅乱炖，部分内容值得一品，正如书中文化“工具箱“论一样，这样一本互相驳斥的书中，对于文化的论述你总能找到不少用得上的金句和观点。
二、难以言喻的文化与进步
总体看，成书目的在于副标题——讨论文化究竟如何影响人类进步的。这就不得不厘清2个重要概念，何谓文化，怎样界定进步的标准？“文化如果无所不包，便没有讨论的必要。“它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广义上=文明（亨《文明的冲突》），对一个区域内无所不包；狭义上也完全能作为一个宽宏概念与政治、经济、社会等并列。书中多位学者将文化定义为，一个社会中的价值观、态度、信念、取向以及人们普遍持有的见解。这一阐述使得文化作为人群意识精神的集合，几乎与“意识形态”难以区分。所以也难怪书中怀揣不同意识形态的学者，七嘴八舌甚至互相对喷。
三、正调与滥调概览
1.正调。在政治经济之外，文化究竟如何影响人类进步的，往往是复杂难说的，不同环境、习俗、民族、国度往往莫衷一是。但总有一些基础的共同尺度：健康＞疾病，活＞死，自由＞奴役，富裕＞贫穷，教育＞无知，正义＞不义。
2.滥调。在延伸正调的基础上，结合每篇都引用的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的思路（新教教义带来奉献、诚实、节俭、可靠、自谦、重教等普遍美德和商业信用），发展出了老生常谈的陈词滥调：依附论和帝国主义论随着苏联解体不再时兴，穷国不是因为政治经济，而是文化上不具有富国的进步、繁荣、自由、清廉、现代化而长期落后。其中甚至不乏来自非洲、拉丁美洲的学者直呼母国落后就是因为缺少西方的这些美德文化。活脱脱历史终结论的拥趸。至于亚洲，彼时亚洲经济危机刚过，有不少学者将发展危机归因于儒教文化中的人情关系、非正式约定等问题，却难以解释四小龙遭挫时中国平稳前进的儒教圈反例。甚至有些学者自己吐槽，四小龙迅猛发展时有人归因于儒教文化好，现如今停滞还归因于儒教文化坏。难怪文化这一因素总处于“无所不包便没有讨论必要”的尴尬境地。
四、尤为精彩的反调
全书最值得读的是第12章中极其精彩的反调。多元文化论学者理查德··施韦德观点如下：
1.多元论。将人类社会进步形态仅仅瞄向北欧，趋向单一文化形态，值得怀疑。政治、社会、物质、精神等层面不可能总是齐头发展。自然之母不会倾向于所有人面孔一致。
2.有趣且辛辣的灵魂拷问。这位美国学者控诉，进步的标准被单一化而不是多元化了。他举例，长寿如果是进步指标，那么我能不能提出人一生承受的痛苦总量为衡量幸福进步的标准呢？这意味着器官衰退的长寿≠一定幸福。或者我能否将人口众多作为一个尺度呢？那么中国和印度的进步性将名列前二。平均寿命为何必须从婴儿诞生起算呢？能不能从40岁或者怀孕算起？如果将婴儿出生后的存活率作为判断社会进步的标准，毫无疑问美国＞非洲印度；但如果从生命全过程的胎儿时算起，由于欧美避孕流产等技术，关怀与尊重生命上则是非洲印度＞美国。问题不在于维护生命权还是选择权，而在于道义和评价进步时，以谁的价值目标作为基准，这是存在主观任意性的。某些跨国家来参会的知识分子（通常是受到西式教育的发展中国家精英），向美国摇尾乞怜物质援助而瞧不起自己原有文化，这种人是否真的比他们自己国家的民众更有权代表他们自己的国家发声？
3.被拷问学者的反击。来自非拉的3位学者立马反击：穷困落后文化的多样性毫无意义，难道我们要为了保持文化多样性而赞美生活在贫民窟的悲惨生活？我们对自己国家文化的代表性，难道还不如你一个西方外人吗？仅仅看移民趋势就足够具有说服力，成百万的非拉民众背井离乡到美国，这种用脚投票难道不反映了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即我们国家落后和美国先进美好吗？
4.施韦德对于反击的答复。我无意为贫困、早逝辩护，作为多元论者，我认为一种真正的文化、值得给予肯定评价的文化，是那种经得住外来批评的生活方式。泰戈尔16岁时第一次去英国求学，师从梵文大师马克斯·米勒，可以说外来人和内部人颠倒过来了，泰戈尔比普通英国人更有英国文化涵养，米勒比他的印度僧侣徒弟更懂得印度文化（言下之意你们这几个精英学者并不一定了解并代表自己国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说到用脚投票，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还是20世纪60年代，当时保守派形容迁入南非的黑人远远超出了迁出南非的黑人，这种用脚投票证明了黑人更支持南非当时正在实行的种族隔离政策政府，认为南非更进步更好吗？我猜他们不是为了表达道义立场和文化愿望，只不过是想去多挣点工资而已。
5.文化多元论者的最后的声明。对于这三位批评者的真诚，我从来没有怀疑；能与他们共同与会和交谈，令我深感欣慰；他们的证词和论点令我着迷。在向他们表达我充分敬意的同时，我要十分坦率地承认，我拒绝以下这样一种观点：若想过上有尊严的、高尚的、理性的和完全有人情味的生活，唯一的或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像北美人或北欧人一样地生活。
五、金句摘选
然而事实依然是多数经济学者不愿意跟文化打交道，其重要原因在于文化牵涉到定义问题，难以定量，而且作用于复杂的心理、体制、政治、地理等等因素的背景之下。P33
一国的繁荣，或生活的水平，取决于它利用其人力资源、资本及自然资源所实现的生产率。生产率决定着可持续的工资及资本赢利率的水平，而后二者决定着一国人均国民收入的高低。因此，生产率是“竞争力”的基础。它取决于一国的企业所生产出的产品及服务的价值，例如来自品质和独特性以及生产率的价值。经济发展的中心问题，是如何为迅速而持续的生产率增长创造条件。P61
韦伯社会学在说明基督教新教的文化规范促进经济发展时，曾经把中国作为一个实例，来证明文化阻碍了发展。半个世纪来的实际情况，包括中国自己1978年后对市场力量的开放，却有力地表明，中国以往数百年的经济发展滞后，原因是在于政治因素和糟糕的经济体制，而不在于文化本身。P85
即使盈余有所增长，人们也可能决定不再把它用于生产性投资，相反，人们可能经不住诱惑而把它花费到自以为时当务之急的事情。……每当一种关键的诱惑出现时，一个国家不是克服它就是陷进去。……一个国家必须能以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方式度过诱惑的关头。如果有一定的价值观占上风，就可以做到这一点。P88
经济发展十分重要，绝不可仅仅托付于经济价值观。一国人民接受什么价值观或不接受什么价值观，这属于文化领域的事情。所以我们也可以说经济发展是一个文化过程。P89
诱惑体现的是短期的愿望，而经济发展是长期的过程。P90
阻碍发展的社会对竞争持否定的看法，这反映出他们使妒忌合法化。P93
文化进化论，文化进化也遵循自然选择、适者生存的原则，只有适合人们需要的信念和习俗，才会成为传统保留下来。P177
传统的信念或习俗，不论它看起来多么“古怪”，只要了解了它，就会看出它具有“适应意义”。P178
如果像许多学者那样，坚持说一种传统的信念或习俗既然多年沿袭下来，就一定在当地人们生活中起过有益的作用，那是错误的。传统的信念和习俗可能是有用的，甚至可能充当重要的适应机制，然而它们也可能是无用的，有害的，甚至是致命的。P179
信念和习俗能长期保持，往往不是因为它们是最佳的，而是因为他们通常是刚刚顶用，改变他们的必要性还不是不言自明的。P185
文化是体制之母。P192
克拉克洪确实认为生活实质上是无序的和混乱的。文化是强加于生活的秩序，对人类生活延续而言，是必须的……他很明确地认为，文化并没有使所有的人都健康和幸福；从长期看，文化并未确保所有社会的发展或生存；成功的社会并不是无限期地原封保存它们的文化，而是必须使之改变。P196
纵观历史，凡是最富和技术上最先进的人都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P218
应该承认我们实际上还不知道经济增长的原因何在。P220
文化是一个海绵似的概念，它包含的内容太多了——原先人类学上的文化定义就包含了一个群体之有别于其他群体的、除了遗传因素之外的几乎一切东西——所以我们会弄不清楚一种文化中阻碍经济进步的，究竟是什么？P280
问题是出在有些人企图从概括的文化特点一下子跳到经济的结果，而没有考虑到各种中间变数和背景情况。因此，想开出一张清单，笼统说什么文化价值观对经济发展有利，什么文化价值观对经济发展不利，这是不科学的。P312
此外，我们现有的知识还不足以解开经济发展动力方面的许多奥秘。P312
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是云团，而不是钟表，是粗略的估计，而不是精确的因果关系。P312
一个现代国家的标志就在于它强调持续不断作自我分析的过程……（现代国家）能作自我矫正。P332
学者们曾经用儒学来解释亚洲的失败，以后又用它来解释亚洲的成功，然后还是用它解释亚洲的危机。在基督教方面，对比天主教和新教的职业道德观念，可以得到一些有意思的看法，但这些分析仍然太抽象了，不足以引起变革。P344
人们之间真正的分野不在于他们是生活在什么地方或是从事什么职业，而是在于，对如何创造财富这一问题，他们持有什么样的基本信念、见解和态度。P3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