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桑塔格
去年读过三部关于苏珊·桑塔格的作品:两本大部头传记《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和《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桑塔格的儿子大卫·里夫的前女友西格丽德·努涅斯所写的回忆录《回忆苏珊·桑塔格》。这让我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了这位女作家,她的人生经历、代表作品和人格魅力,以及为何她可以与西蒙娜·德·波伏娃、汉娜·阿伦特并称为二十世纪三大女性知识分子。
今天读完了《苏珊·桑塔格访谈录》,不同于上述三部作品,这部访谈录记录了桑塔格的即时而流动的语言与思想,也显露出了她不经修饰的性情与气质,从而呈现了桑塔格更为真实、生动的形象。这也是访谈录的优势之一,它近似于半自传性质的作品,从对话中可以拼组出被访者的人生经历、思想观念,还有那些琐碎的生活片段或者对于爱情、友谊等议题的思考与感受。
本书的发问者是美国记者乔纳森·科特,访谈共有两次,一次是1978年6月中旬,地点为桑塔格位于巴黎第16区的公寓;第二次是1978年11月,地点则切换到了桑塔格位于纽约的公寓。这本书即是两次访谈落地为文本的结果,也是桑塔格十分喜欢的形式,用她本人的话来讲,“我喜欢访谈的形式。我喜欢访谈,是因为我喜欢交谈,我喜欢对话,我知道我的很多思考都来自与他人的交谈。在某种程度上,写作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写作时,你独自一人,能够对话的只有你自己,这从根本上来讲是有违天性的活动。我喜欢和人说话——这让我不觉得自己孤僻——交谈让我有机会了解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去了解读者,因为这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我肯定想知道任何一个个体的想法,而这需要面对面的交流。”
从对话内容来看,这次访谈是不设限的,两人就很多话题侃侃而谈,任由语言与思绪自然流淌,形成一道道观念与表达的沟壑,纵横交错,蔚为大观。具体而言,两人的对话涉及到爱与性、疾病与生命、阅读与写作、作家与作品、性别与权力、真理与谬误、哲学与思潮、世界与自我等,广博的话题延展出了丰富的思考,也挖掘出了深刻的思想。试举几例:
关于爱与性:“要平静地去爱,毫不含糊地去信任,毫无自嘲地去希望,勇敢地行动,以无穷的力量之源去承担艰巨的任务”(P122)、“人们不断去追求的并非性,而是权力。想想所有助长性欲的方式,在性中掌握权力的冲动。有时候,性似乎是一种在文化层面被认可的,用来对抗不安全感、无价值感以及吸引力匮乏感的方式。”(P133)
关于书籍与阅读:“你说我们现在和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归功于文学。如果书籍消失了,历史就会化为乌有,人类也会随之灭亡。我确信你是正确的。书籍不仅仅是我们梦想和记忆的随意总括,它们也给我们提供了自我超越的模型。有的人认为读书只是一种逃避,即从‘现实’的日常生活逃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书籍的世界。书籍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们是一种使人充分实现自我的方式。”(前言xvii)、“阅读是我的娱乐,我的消遣,我的慰藉,我轻微的自毁。”(P44)。
关于性别与权力:“我不认为妇女的解放只是一个拥有平等权利(right)的问题。这是一个拥有平等权力(power)的问题。”(P94)、“但我不认为目标是创造或维护女性价值。我认为目标是平起平坐。我不会去建立或去推翻一种女性文化、女性感受力或女性情欲的准则。我认为,如果男性更具女性气质,女性更具男性气质,这是很好的事情。对我来说,这样的世界更具吸引力。”(P95)。
关于真理与谬误:“我总是通过看到谬误的东西来发现我所认为是真理的东西:这个世界基本上满是谬误,而且,真理是通过对谬误的拒绝才显露出来的。”“真理就在于,它是谬误。”(P84)、“归根到底,我认为,我们必须摧毁错误的和蛊惑人心的阐释……我绝对致力于这项事业。在那些更为波澜壮阔的时刻,我认为自己参与了这项性命攸关的任务”“作家的职责就是关注世界。但我认为作家的职责,一如我自己所扛负在肩的,毋庸置疑还包括与各种谬误的东西保持激烈的对抗关系”(P171)。
关于世界与自我:“我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飞跃、冒险、危机,这也意味着刺激和强度——要努力拓展和超越自我。为了拥有做到这一点的专注力,一个人的确必须工作,并非在无知中工作,而是置身于一种高度的内在性状态中。如果你过多地出借自己,以满足别人对你所做和所是的期待,或是过度关注别人认为你在做什么和别人是怎样说你的,这种状态就会松懈或消散。”(P145)
阅读这本书,像是被思想的火光所温暖和顾拂,又不时被那些智性的碎片击中、穿透,密集且有力。这也是桑塔格的迷人之处,就像她曾经的恋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茨基所说的,“她是最优秀的灵魂。在大西洋两岸都是。因为在所有其他人认为讨论已经结束的地方,对她来说,问题才刚刚开始。在现代文学中我想不到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与她散文中的灵魂的音乐相媲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