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字纸篓和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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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下》,黑塞的自传体小说。两天时间读下来,重新体会到已经被时光刷白了的淡淡的悲伤。也许是大众化的悲伤。只要经历过黑色七月(如今是黑色六月了吧)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能从小说中窥见自己的影子,无奈,疲惫,迷惘,还有苍白的侥幸。 最初接触黑塞,是《玻璃球游戏》。十一月初,桂花刚刚凋谢,阳光由粗犷变得温和。山茶开花的时节吧。那个周末,独自跑浙图寻找黑塞的《荒原狼》。可惜,这一天它们正好都不在架上。倒是意外发现同样找了很久的《玻璃球游戏》。如获至宝。当时手头正看塔可夫斯基的《时光中的时光》,厚厚一本日记,从1970年一直到1986年。就在那天晚上,借书之夜,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我翻到的那一页,塔氏正好也提到《玻璃球游戏》。一九七零年九月十二日,他写道,“我现在要上床读黑塞的《玻璃珠游戏》。这本书我找了好久。今天终于到手。” 他评价黑塞的书,“这是天才之作。我很久没读到这样的作品了。平和与亲切的态度,是良好教养的体现。” 平和与亲切,正是黑塞的文字风格,是他的性情所致。也许跟他的家庭熏陶有关。文化底蕴深厚的基督教新教牧师家庭。父亲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传教士。传教士嘛,博学多才,态度自然是温和而严谨的。黑塞在我心里的形象就是如此。 至于他年轻时候的经历,只能用丰富和曲折来形容。先是在拉丁文学校学习拉丁文,为一年一度的“邦试”作准备。后来“邦试”成功。顺利跨进神学校的窄门。然后又是辍学离校。离校后,先进工厂当学徒,再去书店做伙计。最后才如他所愿,潜心文学研究和写作事业。 《在轮下》的汉斯走的正是黑塞那条路。只是可怜的汉斯在辍学后,当上学徒工不久,便被黑黝黝的河水无情吞噬。而黑塞,自1923年起,就隐居在瑞士南部的一个偏僻小村,远离尘嚣,安静创作,差不多孑然一身,孤独到老。 我总是把黑塞笔下的“邦试”想象成我们这里一年一度的高考。事实上,所谓的“邦试”,就是一年一度献祭时,“国家”在祭礼上挑选本邦的精华。精华不精华,最蹩脚的方法,就是由一场考试来鉴别分晓。以汉斯的“邦试”为例,考试科目好象有拉丁文,希腊文和德语作文,外加口试。“邦试”那两天,气氛高度紧张。我凭着记忆,固执地想象出那样一个场景:家人说话细声细气,汽车改道,禁鸣,禁夜间施工,等等。生怕惊扰了考一个高分的运气。不管想象能否成立,每一个家庭的担心和期望是肯定的。在德国,从乡村到城镇,许许多多家庭关注着考试的地方——本邦的首府,朝着它叹息,祈祷,祝福。完全可以想象啊,我们国家,过去七月和现在六月“决定命运”的那几天,许许多多的家庭何尝不是这样受着“功名心”的煎熬呢。 记忆中,黑色七月过后,便是毫无节制的睡眠和疯玩。直到录取通知书到家,崭新的大学生活开始。一切才又变得按部就班起来。但黑色,那种压抑和迷惘,枯燥和艰辛的日子似乎是永远离去了。可是,《在轮下》的汉斯却不是幸运的一个。他始终无法挣脱学习的魔爪。“邦试”成功的消息传来,钓了两天鱼——那也许是汉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吧。无奈轻松时刻飞逝如电。过不了多久,牧师便提出为他补习希腊文,校长提出为他补习希伯来文,还有见缝插针,每周三到四个小时令他厌烦的数学课。传授知识者的本意善意而美好。竞争如此残酷。对于每一个关心汉斯,器重汉斯的人们,他们当然不希望天资聪颖的学生进了神学校之后,他的成绩远远落于同样天资聪颖的那些学生后面。 拧紧的发条来不及放松,随即又被紧上几圈。这就是神学校。因为成为一名德才皆备的牧师之前,每一个学生的任务就是吸取知识,再吸取知识。像一块海绵。等鼓胀了,实在吸纳不了水分,便毫无生气地瘫软在水里,哪怕随时会有被水溶化的危险。汉斯所在的宿舍,黑塞把它比喻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字纸篓”。“字纸篓”里扔满的,是揉皱了的,上面写满密密麻麻学习信息的“小纸团”。“小纸团”就是汉斯啊,海尔纳啊,路丘斯啊…… 刻薄一点,“字纸篓”还可唤作“奴隶笼”,“大礼帽”。一个被学习重压奴役下的场所。在那里,每一个学生都沦为知识的奴隶。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当然也有叛逆的“小纸团”。比如后来被开除回家的海尔纳。汉斯与他交好。但由于海尔纳对学习始终采取的吊儿郎当的嘲讽态度,还有他的不羁个性,尽管颇有文学天赋,他还是很不走运地成为校长的眼中钉。后来,校长竟然以“汉斯学习退步”为由,出面阻止他和汉斯之间纯洁的友谊。海尔纳离校后,孤独和疲惫的汉斯,终于不堪学习重负,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最终被迫离开学校。 忧郁的汉斯啊,当他一个人漫步于长满千屈菜和柳叶菜的小河边,当火红的松鼠在树梢间东奔西窜,可怜的孩子,他的内心一定满是孤独和失落。生活已经回到原点。高贵光洁的额头开始面对世俗的墙。《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富丽堂皇的宫殿重新变成破旧灰暗的草棚。我又想起伤仲永…… 汉斯死了。就算活着,又能怎样?他已经被生生摧残。套用黑塞的话,他就像一棵被砍了主杆的树,尽管身体复原后,根部萌发的枝条还可以同样茂盛,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他永远不可能再成长为一棵真正的树。 是啊,真不如荒野里自由生长的一株小山毛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