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史讲义》“睿宗玄宗父子间之关系”条书后

是著之中古史笔记三种，大率陈氏敷演一生研究而成。《两晋南北朝史》《唐史讲义》二种铺陈较详，引述史料以为骨肉，偶有诠解。虽无系统释讲串联，谙知陈氏之学者不难明其旨意，殆取用材料与其撰作无二。然其间亦有发挥未尽者，以《唐史讲义》第十节“睿宗玄宗父子间之关系”一条最为典型。

睿、玄帝位承继间父子相逼、兵戈相攻，非如旧史所谓谦爱之说，已散记于陈氏《读书札记一集》，并稍见于《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而系统串联史料则当在此条。此后李锦绣、唐雯诸人阐发更详（参《读陈寅恪 〈读书札记·新唐书之部〉》《试论唐睿宗、玄宗地位的嬗代》《唐国史中的史实遮蔽与形象建构——以玄宗先天二年政变书写为中心》三文），李氏最初灵感由篇名即可知直接源自《札记》。要之，二帝政争之权力运作及后世历史书写，此千年之覆，实由陈氏孤明先发。

陈氏此条引述两《唐书》陆象先、郭元振诸人传记，李、唐诸文利用略尽，唯其末又引李义山《风雨》诗，前人犹未注意。《风雨》起篇“凄凉宝剑篇”，注家皆能引据张说《郭代公行状》，此句旨意则多谓为怀才不遇，如冯浩之“不得官京师，故首尾皆用内召事焉”；周之“借宝剑被弃来自比，所以羁旅漂泊”（《选集》）；刘、余之“寄寓怀才不遇之郭元振自喻”（《集解》）；聂、王之“自负怀有郭震作《古剑歌》的才具，而身世凄凉，壮心空抱”（《诗醇》）。托喻之说，概分二途。或以郭元振为不遇之喻体，或以《宝剑篇》“何言中路遭弃捐”为言。而“凄凉”之指，皆不自觉解为义山自称，则此句读解不免前后两橛，句法实有不惬处。陈氏于此连引两《唐书》郭元振传，接以《风雨》，则其意或谓“凄凉”实着落于郭元振。殆其以兵部尚书、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尊，于玄宗乃有拥立之大功，而遭烹狗藏弓之哀。陈氏此诠，当谓义山以郭元振依违睿、玄间之境遇自比其“出入牛李之党”而卒致“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非义山自陈怀才不遇也。由此，则此诗非泛泛言之，其背景实绾合八世纪初及九世纪上半叶之李唐王室与中央政局。于幽微处大放光明，此正义宁诗心史法之摘花高处。

得此新解，陈氏似亦颇为欣喜，因有1956年冬以此句嘱高守真查考出处之事（《陈寅恪的最后20年》第七章），真如顽童骤得宝爱而窃炫示于人，不禁莞尔。此后陈氏命高氏以太平公主为文，又可参以汪篯《陈寅恪的简史及学术成就》所谓：“困难在于他不愿把研究范围弄得太广，动员他亲自想、亲自写不大容易。最好有人拟定有关这些方面的论文题目请他指导，这样应可以挖出不少东西。”陈氏考掘睿、玄父子关系而仅在讲义札记中稍露痕迹，其间心曲可知矣。

又按，《讲义及杂稿》所收《某学生论文评语》（评定成绩：及格）言：“李商隐风雨诗，须注明在李义山诗集上。此诗之解释乃是我个人的见解，从前没有人如此说过，亦须注出我的名字。”足见陈氏矜于此诠，并常宣教诸生，但未落笔成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