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川端康成曾于《古都》中写道：“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孤独感人皆有之，置身大都会时尤为明显。无论是北漂、沪漂、深漂还是港漂，“漂”字总带着些以飘零自许的含义。“漂”固然意味着缺乏归属感，但于赴港学习、工作、生活的内地青年群体而言，无法融入既有语言、文化等客观原因，也有一定的主观因素，他们以异乡人的身份悬浮于香港这座繁华城池。“港漂”这一群体，解读起来始终是复杂的。

从科幻的角度打开港漂群体的情感模式与生存状态，是一个新奇可行的方式。《港漂记忆拼图》是202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都市科幻小说，作者是青年作家吟光。选择香港作为故事发生地，不仅是因为作者有在港求学的亲身经历，更因香港这个爆炸式的大都会，原本就常能激发艺术作品对科幻未来城市的想象。香港本身即以一种赛博朋克的姿态呈现，从《银翼杀手》到《攻壳机动队》，皆在此地取景。香港既有传统性，也有未来感，天生就具备科幻故事发生的土壤。该书以对香港的文化想象和港漂记忆为基底，创新性地结合昆曲美学，加上科幻设定，道出古典、现代与未来之交接。全书采用分布式叙事，每个篇章都是从单独角色的POV（视点人物写法）视角展现，同样的邂逅、相聚、分别，对于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故事。昆曲判词的加入，使得故事整体情节结构更能完成闭环，所有人的命运似乎出现在既定轨迹的剧本之中，简离这一人物形象类似《桃花扇》中的苏昆生，既躬身入局，又游离飘忽，如同一位吟游诗人，为这个科幻设定的故事增加了古典主义的色彩。正如葛亮对这本书的评价：“戏曲的出现与离去，或代表古典主义对现代城市的救赎意义。”

与大多数科幻作者在主旨和内容上的创新不同，吟光始终致力于文体与叙事方式上的先锋探索。她率先提出“分布式叙事”的概念，《港漂记忆拼图》特别邀请了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媒介与交互研究所制作故事线索图、科幻影片等，昆曲艺术家施夏明、音乐家周天歌、滑倒乐队为图书提供音乐支持，跨媒介创作以图书为载体完整呈现在读者面前。本书是用不同媒介讲述和丰富同一个故事的一种尝试，而在我们已不可避免地来到视觉文明时代的当下，理想化的“分布式叙事”或者说“跨媒介叙事”，应该使传统叙事与不同媒介融合地更加紧密，甚至如果不看完不同的媒介，就不能读完整个故事，而这究竟能够使故事本身更多元丰富，便于读者参与，还是提高了阅读门槛，制造了更大的阅读障碍，也需要进一步的拓展和文体实验。

回到作品本身，小说由九个篇章构成，每个故事中的主角都代表了所在的群体，故事由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不断重塑，自塑与他塑视角相互转换。“挖心”与“造心”，“有心”与“无心”，科幻是一面镜子照进现实，体悟的依然是人生孤独感的命题。宋思文、赵宁、Lawrence、阿Ray等人物形象也或多或少与香港的城市形象同频共振，宋思文如同从殖民话语体系过渡而来的香港，靠间歇性失忆来遗忘不堪回首的过去；赵宁仿佛在资本主义物欲侵蚀下迷失的香港，除却消费主义的花团锦簇，只剩下无心的空壳；Lawrence以天之骄子自居，却时时有被贬谪之感，也仿佛当下某种程度上存在落差感的香港；阿Ray是作为小人物的香港，继承了香港早期的昂扬乐观精神。《桃花扇》的念白在文字中穿插，“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也使得这部充满现代感的作品与昆曲古老的中州韵殊途同归。

现代都市的特征之一是人的个体化。个体将越来越呈现出颗粒感，感知触觉倾向于内收，人与人之间仿佛一个个孤岛。个人因隐没于光怪陆离的城市奇观之下而收获的自由，也难以摆脱其背面孤独的暗影。可谓，“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而小说结尾的剧本杀章节，使得主角跳出自我的第一视角，成为他者，也为冷漠的城市病症开出了一味解药。

时至今日，似乎已成香江旧梦的港风文化又以粤港澳大湾区的新面貌重新出发。从《披荆斩棘的哥哥》《大湾仔的夜》综艺的走红到“湾区升明月”中秋晚会的隆重举办，粤语文化重新唤起了国人对香港曾有过的集体想象和文化记忆。通过置身于一个更开放、多元、共生的场域之中，湾区文化能否进一步带给个体一些心灵沟通、互融共鉴的空间，这也是湾区文学将思考和面对的新课题。

（本文首发于“深港书评”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