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劳动何以被隐形？

这本书甫一出版我便第一时间读到了。四百多页厚厚一本，看起来很可怕，但作者行文风格通俗易懂，加上翻译过关，使其可读性很强。这项研究是女权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合流的里程碑。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分析了资本如何从产业工人的劳动中榨取剩余价值、完成资本积累，却忽视了资本积累生产活动的前提：对亚非拉的殖民，以及女性劳动的“家庭主妇化”。将女性维持劳动力生活及繁衍下一代劳动力的“生活劳动”排斥在资本主义劳动体系之外，掩盖了资本主义积累过程中对于女性的整体剥削，成为父权制、劳动等级和不平等性别分工的根源。

本书首先澄清了女权主义的主要挑战是什么。新女权运动中的各种标签，如“激进女权主义”“社会主义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等，实际上无助于更好地理解女权主义，只有对那些从外部观察的人才有意义，或者在日常政治层面上显得有用，但总体来说它们的解释价值是相当有限的。因为“妇女问题”的性质从根本上批评了所有理论，并要求完全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理论。所有试图将妇女问题“添加”到某种社会理论或范式的努力，其实都没有把握住新女权主义抗争的真正历史主旨——对父权制文明这一体系的彻底攻击。当下的女权主义者应该重新认识资本主义父权制对女性的剥削和压迫，重新讨论殖民主义，切实弄清楚女性解放的现实前提是什么，在政治上坚持“第一人称政治”原则（politics in the first person），不要把她们的斗争、分析、组织和行动托付给任何人，而是把政治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女权主义又会重新陷入“周围都是水，但没有一滴水可以喝”的情境。

米斯挑战了家务劳动是“非生产性”的这一经典立场，她认为家庭主妇的生产力是雇佣劳动者生产力的前提条件，家庭主妇及其劳动是资本积累过程的基础。此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暴力作为一种经济力量得以普遍化和强化，并超越了以往任何制度。世界体系的形成使资本主义能够向外剥削，加剧殖民地的分裂，加速资本主义对地球自然财富的破坏。通过猎巫、奴隶贸易、殖民化，“一端的发展始终意味着另一端的不发展”，“原始积累”不只限定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起源。相反，“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发展各个阶段的基本内容，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永恒的过程。因此，资本主义充分显示出了它对无偿占有自然财富、殖民地以及女性身体和劳动成果的寄生性依赖。这也是本书论证最有力的部分。

女权主义批判性研究表明，女性的生产力是所有其他人类生产力的先决条件，女性掌握的技术仍然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产性技术，“男性—狩猎者”神话只是男性历史书写者（包括众男性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性别主义投射。男性以武器为中介建立了一种掠夺性或剥削性的关系，并由此建立了两性之间不对等的劳动分工、奴隶制和殖民主义。文明史上后来出现的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没有消除非生产者对生产者、生产资料和产品的掠夺性和暴力性获取，有的只是支配和占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比如演变出婚姻制度。

至此，现代的掠夺性父权制生产方式构成了一种非互惠的、剥削性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不可能有所有人的普遍进步，不可能有涓滴效应，不可能有所有人的发展。女权主义的解放战略不能不以彻底废除所有这些倒退的关系为目标。它必须结束男人对女人、人类对自然、殖民者对殖民地、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所有剥削。只要其中任一对象的剥削仍然是一部分人“进步”的前提条件，女权主义者就不能谈论解放。

本书还澄清了一些长久的认知误区，如亚非拉殖民地本身就是“落后”的。历史事实表明，“欧洲使非洲欠发达”，一些被奴隶的非洲人并不是因为其落后或不如殖民者“文明”而成为奴隶，相反，他们是因为奴隶制本身和殖民者变成了野蛮人。有些奴隶在殖民前的非洲社会中拥有很高的地位，也形成了有教养的生活方式、优雅的品味，他们是被殖民主义者下降到“野兽”的层次，以宣扬白人男性的种族优势。从国际劳动分工来看，没有对外部殖民地的持续剥削，就不可能建立家庭内部的殖民地。

新的国际劳动分工将世界划分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同时从国际和阶级上将女性划分为生产者和消费者。殖民地女性主要担任生产者的角色，西方国家的女性主要承担消费者的角色。这种消费主义策略貌似给两者都带来了幸福，给一方提供了工作机会，给另一方提供了廉价商品，但实际上生产者在生产她们不知道的东西，消费者在消费她们不知道的东西。对一组女性的奴役和剥削是对另一组女性进行不同类型奴役的基础。

世界发展也并不必然带来女性解放。女性解放不仅仅是一种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或文化问题，它不能只是一个理念、一句口号，它也是基本经济结构的问题。作者在本书最后给出的一种解决方案是替代性经济，以生活生产为工作目标，不以物品和财富生产作为目标；重返土地，保持工作与自然、有机物和生物体之间直接、感性的互动，回归某种新的自给自足的生产形式。

我认为作者最后提出的解决方案过于理想化且难以实现，资本主义带领人类走上的“进步”“文明”路线是不可逆的，被教化过的人性对所谓“进步”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很多人依然迷恋它的科学、技术，以及征服世界带来的虚幻的满足感。即便很快就能喝上福岛事故排出的核污水，人类依然像自我鞭策得停不下的驴子，持续幻想着殖民火星和元宇宙里的美丽新世界。尽管如此，这本书依然不失其巨大力量，它再次证明了资本主义文明的先天缺陷和不治之症：文明过度导致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两极对立使人的解放成为泡影，资本逻辑阻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殖民掠夺的幽灵依然在飘荡。因此，它对全体人类来说，都是一本必要的政治指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