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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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巨人们在一起而能保持平常心,在哪里都不容易,在中俄两国似乎更不容易。原因大家容易想明白,直白了说,因为中俄两国的巨人们都特别地崇高而威严。但是,要琢磨这原因的原因,可能就容易犯迷糊了,要讲清楚得多费口舌,而且多费了口舌也不一定能讲清楚。更重要的是,言论管控让很多原本明明白白的话都不能够明明白白讲,这可能是关键。
本书的作者师哲长期跟一大群“巨人”呆在一起过。讲到巨人们的时候,在这本回忆录中,师哲的语气往往看似闲庭信步,但其背后的战战兢兢读者很容易感觉得出来。最明显的征兆是,他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他不能用自己的思索分清是非黑白——在很多情况下,这本来应该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到了师哲这里,却往往非常艰难……我认为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师哲笨或者胆小,而是,他与巨人们站在了一起,在巨人的阴影下,他失去了自己,只能以巨人们的是非为是非、黑白为黑白——我这样说不是蔑视他,而是,我知道他其实很难,在巨人跟前想保持独立的自己,何其艰难!作为旁观者我似乎能够冷静清楚,但要让我冲上前去,结果谁知道啊!
师哲有个俄罗斯名:卡尔斯基·米哈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
虽然丧失了独立思维的能力,但在巨人们身边的好处是,他可以知道很多曾经是绝密的消息,是绝大多数小人物根本没有机会与闻的——这可能是整本书的最大价值所在。
讲到1920年代末在莫斯科,中国留学生内部的斗争异常激烈,并且有人在学生中间散布“托派思想”——利用中国留学生抱怨、消沉、悲观等所谓不健康情绪进行煽动和非法的组织活动(师哲没有给出实例)。还言之凿凿地说,中国留学生中确有托派,最有名的是刘仁静、王文元(又名王凡西)。托洛茨基被驱逐到土耳其后,中国留学生中有几个人也到了土耳其,刘仁静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那个年代,托派是个会掉脑袋的罪名。在苏联在中国都是。
讲到1930年以后从莫斯科回国一般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经过欧洲(主要是法国)乘船回国。组织上认为最可靠的、忠诚的、有希望的干部,大半经这条路线送回国。这条路线比较安全,但也比较费钱、费时。第二条路线是经过海参崴、双城子、黑河或赤塔附近地区进入东北。经这条路线回国的人最多。第三条路线是经过内蒙古、新疆边界回国。行走的办法也有三类,对重要的人用较隐蔽的方式护送;其他则采用半公开形式混在过界的侨民中行动;对于那些非党分子、在国内有地位有名望的上层人物,则采用公开遣送的方式,如冯玉祥公子冯洪国及1937年春回国的蒋经国等。
有件事挺有趣,就是师哲对王稼祥的叙述。跟师哲相比,王稼祥位高权重得多。师哲这样叙述:“1949年他来北京后,就从东北调来了一批外语干部到京帮助组织、建立翻译机构。后来,当我已离开了编译局时,他还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去帮助他,而我也曾经诚心诚意地为他多次服务,也许是他为了鼓励我,曾不止一次地夸赞我。但我知道,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学生,虽然我的年龄比他还稍大一点。”
跟王稼祥这样的高官相处,师哲都谦卑到以“小学生”自处……跟“真正的”巨人们在一起,就更加不知道怎么办了。
1939年8月23日,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当时师哲正在参加《共产国际》的出版工作,最新一期都已印好,正在装订。由于这一期的内容都是反对德国法西斯主义的,所以只得全部作废。
师哲回忆说:9月1日,毛主席就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对《新华日报》记者发表的讲话指出:“苏德协定打破了张伯伦、达拉第等国际反动资产阶级跳动苏德战争的阴谋,打破了德意日集团对于苏联的包围,巩固了苏德两国间的和平,保障了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在东方,则打击了日本,援助了中国,增强了中国抗日派的地位,打击了中国的投降派。在这一切上面,就安置了援助全世界人民争取自由解放的基础。这就是苏德互不侵犯协定的全部政治意义。”
周恩来来到苏联时把这段话带到了共产国际。师哲很快译成俄文,并印制成册。共产国际再根据俄文译成德文、法文等各种文字,在国际广泛传阅,并在《共产国际》杂志上发表,震动了共产国际,欧洲共产党人敬佩毛泽东的真知灼见。有外国人对师哲说:“毛泽东比我们高明得多。我们在莫斯科对条约都不能理解,毛泽东远在延安,却能理解得这样透彻。”
师哲信以为真。但我其实不能确定这帮欧洲共产党人的评论,是否出自真心,或是反话。
关于巨人周恩来,师哲的回忆也挺有趣。
师哲说:解放后,身为共和国总理的恩来仍然保持着老传统、老作风。大约是1955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总理问我:“你参加礼拜六晚上的舞会吗?”师哲说:“没有,没有入场券。”他诧异地沉默了一下,解释说:“为干部们组织这种舞会,既是消遣、休息,又是碰头的机会。否则,大家整天蹲机关,忙于工作,下班后又各自回家去了。平常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互相谈心、交流思想了。”几天后,师哲忽然收到了两张中南海舞会的入场券。这使他既吃惊,又不安。悔恨自己为何要讲那两句多余的话,给日理万机的总理增添麻烦!
略有点儿可惜的是,师哲没有讲他去中南海参加舞会的见闻。
关于任弼时,师哲回忆中的一段是这样的:
弼时总是利用一切机会作调查研究。1946年秋季的一天,弼时和另外几位同志一起到延安西川去狩猎。到目的地后,大家都忙着去打野鸡,弼时却走进一家窑洞。家里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弼时安详地坐下来,向她问长问短,提了一连串有关生产、生活等方面的问题。那位妇女虽无文化,但对弼时的问题对答如流,讲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她说:“我家以前是极苦的贫农,缺吃少穿,无米断炊是常事,生活非常困难。但在那年(指1935年)土地改革后,翻了身,分得的土地同大家一样多。我家劳动力强,能下功夫、勤劳苦干,生活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已达到中农水平。一切都是苦干出来的。家里人都下田干活去了,我在家里做饭。农忙时,我也下地劳动,干得不比他们差……”
师哲点评说:这几句简单朴素的话语,道出了令人深思的大道理:我们党的土地改革政策是完全正确的。
看完师哲的点评,我必须说,他真的抓不住重点看不到本质。好像并不只是因为跟巨人在一起。
这本回忆录还讲了很多有趣的事,都用一句话简括来讲:
延安时代,红军与“远方”的联系全部由毛泽东负责亲自处理。
毛泽东生活简朴;他的理发师厨师等一行人马都跟着他去了北京。
而抗战八年,蒋介石养尊处优,只下山摘桃子。
斯大林告诉毛泽东: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
林彪访问苏联斯大林,他不祝酒也不饮酒。
周总理出访苏联是,喝酒喝多了也要向主席汇报。
……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师哲回忆几乎全部巨人,都会很亲切地称呼他们的名字,包括“恩来”、“弼时”等等。但只有毛泽东,他没有称呼过他“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