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metropolis中，我们被逼着审问自己的“心”

《港漂记忆拼图》算是对现代城市问题的一次刻画、参与和回应，作者收纳集合了多种科技色彩的文学艺术，合力形成叙事。顺着章节阅读，神秘的、模糊的线索越发清晰，每一节好像都有神奇的魔力，驱使着读者的好奇心。但断裂的故事线与作者警示性的探讨又将原本的叙事解构，甚至引发疑问。身为读者，该怎么理解本书呢？

故事重要吗？

读完这本书的人或多或少会感到困惑，为什么故事讲得乱七八糟？

刚开始，作者由宋的视角引入故事。我们都会有一种感觉，宋的情感表达方式在城市文化中显得孤僻又单纯，甚至常常招致人们的嫌弃。然而后者居高临下的自信，却指向了另一本本难念的经。

荒废的课堂、相互取暖的感情、离别的晚宴、金钱堆砌的时尚……这些意象都是香港的日常，真挚情感和横流物欲的矛盾可见一斑。就这样，故事层层展开，不同视点人物（POV）的组合成为了记录香港生活的剧本。

流动的人们，面对最为现代化的世界大都市，只能感受到无止境的迷失。他们想在城市变得更好，努力改造自己，终于抛弃了原本“懦弱”的性情和价值观后，竟然突然失去了目标。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者说，唯一的特殊性就是那越发强烈的孤独。

就这样，故事开始转折。中后几章竟平添了许多脑洞大开的科幻元素，指向了一个阴谋论，好像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进行伟大的实验和抗争。

结尾几章又把这些关系打碎，显得一片混沌。读者似乎很难买账——前面探讨的生死、财富、恋爱问题都没有结果，他们的种种行为也没有得到伦理的回应，故事就突然结束了。

这个故事好像并不重要。仿佛作者心中已经有一个社会的构型，不同的人彼此互动，在必然和偶然的张力中触发了离奇的剧情。应了“所有metropolis都差不多（P5）”这句话，香港作为一个现代性的载体，承载了那些穿梭其中的港漂[1]的生存意义与实践，而文章中的几位主角也是作为典型人物被有意刻画的。

如同每个人的生活呈现出来的一般：他们一边兢兢业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边为不受掌控的意外和缺失的价值感到迷茫。或许读者们都有一定程度的共情，也更能体会到这种感觉是悬在空中、压在心底的。

但没有故事不行。文字、图像、音乐多媒介元素维系的故事让这种感觉成型，经验的事物让感觉显露、膨胀，甚至爆发。当读者已经进入这个故事，被这种感觉深深震撼后，故事便不再重要。这是后现代的理路，也是作者的目的。

后现代与共生

前言这样界定此书的内涵：“真真假假、你你我我混杂一起，说不清是好是坏，或许是后现代的普遍感受。（P6）”后现代是一种广泛的情绪，是对现代的超越、质疑和反叛，常常走向虚无主义的讨论。虽然后现代这一概念常常被滥用或引发争论，但我们仍可以把它作为一个讨论的背景。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本书的核心才得以凸显。

再次重读这本书。起初，被现代社会塑造的鲜明人格的冷漠、虚荣、算计、攀比都被清晰指向了“无心人”这一喻体。每一个人竟然都和前面出现的角色产生某种精巧的关联，他们共处于同一空间，在时间的跌宕中呈现自己。而宋的死亡让故事走向了最勾人心弦的地方。在后半部分，作者惊奇的想象力让这个喻体成为了真实存在的本体，也成为了故事的一环。而在最后，这一切都伴随着流行乐和戏词，被解构掉了，那些命运交织在一起的人物竟然共聚一堂，重读彼此的剧本。

“每个人都在撕裂，但其实都渴望和解。（P290）”之前的性情和斗争忽然化作了一个缺少冲突的游戏，这里安静、和谐、开放。作者似乎正在为后现代思潮下人们普遍的迷茫寻找一个回应。

于是，在结尾，作者写道：“这种时刻，这种状似轻松的游戏空间里，或许可以去除我执，终于坐在圆桌上共同商量未来。毕竟今日之世界，混沌、流动、复杂和不确定就是常态。不是重建和再中心化，而是共生。就算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不清楚你是谁，但任何人都有资格爱任何人，爱任何地方，记住任何地方。（P290-291）”

紧迫的追问

作为出版物，书籍故意呈现的科技感的设计（尤其是记忆拼图的插页）是不尽人意的，这种眼花缭乱带来的阅读观感并不好。毕竟，所谓跨媒介叙事，仍是在服务居于核心的文字。

好在，文字并不孱弱。文章的遣词造句恰好营造出一种港漂的紧张和谨慎，具体到每一个场景行为——面对生活消费、人情世故、今昔对比的无所适从。辉煌之下是流浪，反复的思索是无解，生活的意义就这么荒唐，找不到意义就是意义本身。人们为了更好生存的辛苦打拼却宛如“挖心术”。

心碎了，才想要成为无心的人，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冷漠的人都像无心的人，但他们其实都只是把内心藏起来了。不然，为什么他们仍会纠结于心本身？

对心（自我）反思的自觉来自于时代的逼问。我们被生活重重挤压，常常喘不过气。越是深刻感受到这种异化，我们越是应该回到那个最根本的追问：如果我们想更好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都是平庸的人，总企图设定一个方向，来过好自己的一生。但中心、目的、正确都被高速的流动消解掉了。现代社会像一个自由市场，自动配置人的各种属性，我们被分成无数种类别，被迫站队或者拆散。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却离彼此越来越远。

这也凸显了前面所述打破人们交往理解困境的重要性。

“争取的东西或许不同，但人生本没有一个所谓‘正确’方向，有人想要房屋和安全感，有人情愿走向家庭承担，有人要很多的朋友、钦慕和社交地位，有人就去最不一样的远方……那么，你又能理解每一个对方吗？地域，阶级，审美，语言，信仰，性别，国族，乃至物种，每一项都是塑造，塑造了现在的你，也塑造隔阂。（P290）”

作者认为，互换身份，认清那些标签符号背后的真实，便能够意识到这种结构性难题，重新建立情感共通的可能性。

而这，只是一小步。但聚沙成塔，为了“心”的重建，我们需要它。

2023.10.31 于 北京

[1] 港漂的通俗理解可能会在此引发误解，书中的港漂不只是前往香港的外地人，而是香港中人们高速流动性的写照，可以指代所有被香港社会“规训”的现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