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至今我们未再超越轴心时代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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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轴心时代这个主题有兴趣了许多年,最近终于花了点时间来研究。
1、过去我认为,「轴心时代」是个多少带有点神秘意味的人类文明关键时间点——公元前 6 世纪左右,地球北纬 30 度上下地区,许多跨时代的人类智慧领袖接连诞生,是一段人类精神文明的重大突破时期:古波斯的琐罗亚斯德,中国的老子和孔子,以色列的犹太人先知,古印度的释迦牟尼,古埃及的法老尼科二世,还有新爱奥尼亚、毕达哥拉斯的多位科学领袖等等——他们「几乎同时」出现,很难设想相互之间是毫无关联的。
2、「轴心时代」是历史学上的一个大问题,提出这个理论的并不是历史学家,而是一位 20 世纪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 1883~1969)。所以,「轴心时代」虽然貌似是一个单纯的历史问题,但本质上更像一个哲学问题。
3、为此,我也曾经花费了不少时间,试图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比如,因为大规模灌溉技术的出现,升级了古代农业社会,使人民生产力出现了一定的剩余,即技术的升级养活了一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心只读圣贤书、追求精神生活的古代哲学家。一个侧面验证是,这些时代智者确实都有在当时看来不错的家境背景。
4、如今再重新研究,发现自己既有先入为主的认定错误,又分析错了问题的重点:重点不在他们为什么在那时出现,而是他们的出现是解决什么问题、又让什么东西遗留至今,他们的共通点在哪,这个共通点或许无限接近于人类精神需求的本质。
5、我先入为主的认定错误在于,「轴心时代」其实并不是一个短暂的、神奇而拥挤的时间点:人们只是很粗略地称其为公元前 600 年前后,概述这是佛陀、苏格拉底、孔子,以及耶利米、《奥义书》的神秘主义者、孟子和欧里庇得斯生活的时代。但事实上,这个时间可以从公元前 900 年开始,到大约公元前 200 年,中国的儒道思想、印度的印度教和佛教、以色列的一神教,以及希腊的哲学理性主义在这漫长的几百年内诞生,而轴心时代更为结实的硕果(拉比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在此后陆续结出,一直持续到公元 7 世纪。
6、所以,这是蔓延上千年的人类对于精神的集中性探索、突破、演化史,在文明的五千年历史里不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启智窄门。
7、当放弃对时间点原因的玄学探究之后,那些更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在那千年之中,伟大先哲一代又一代地出现,提出一代又一代的精神解法,且其中的一些解法显然至今仍在生效——他们是想要解决什么人类普遍共通的问题呢?又有什么本质的解法?
8、一个目的显而易见:在那个集体性文明初醒的时代,充斥着战争和恐怖的社会中,那些率性觉悟的人类渴求探寻出一种解法,去试图避免仇恨和恐惧渗透到人们的梦魇、交往、欲望和野心之中。轴心时代的贤哲们看到人性恶一面带来的暴行发生在同时代人的身上,不约而同地探索出了一些教育方式,让它扎根于更深入的潜意识中,以帮助人们克服恶,并能实现传承。
9、这些解决方案似乎虽然有众多不同的途径,但最终具有足够的相似性——这一事实说明,我们智慧的先祖确实发现了关于人类行为方式的一些关键——我们可以定义为,古代文明纷纷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人们开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同时也产生了宗教。它们是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而超越和突破的不同类型决定了今天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不同的文化形态;而那些没有实现超越突破的古文明,如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虽规模宏大,但都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成为文化的化石。
10、重要的共通性是,他们都将道德置于精神生活的中心,旨在让自己和他人去过一种富有同情心的生活——轴心时代的各种信仰都有一种共同的理想,即同情、尊重和普遍的关切。
11、虽然,在轴心时代的每一种宗教之中,信徒们都没能达到其信奉的崇高道德标准。毕竟不论是对崇高道德标准的定义,还是终身奉行的要求,都太难了。甚至在一些(或几乎所有)信仰里,人们逐渐陷入了排他、残忍、迷信,甚至暴行中。先哲之中最具天赋的人首先意识到,如果你想要遏制残酷和专制的行为,仅仅提出外在的指令是徒劳的。
12、于是他们共通地创造了一种精神之术,利用人类自然的活力去反对那些侵害。作为结论来看,先哲们全都断定,如果人们努力克制自我、改造自我,就会经历一种人性的升华。
13、社会暴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们的自我中心主义造成的,先哲们设计的训练规划都是以清除这种自我中心主义为目标,并推进同理心或者说推己及人的精神。他们发现,这样可以将人们引入人类经验的另一个维度。它使人们进入一种入迷状态,即「暂时离开」其惯常的、自我束缚的意识,领悟一种实在,他们对此使用不同的词汇,比如神、涅槃、梵、个我,或者「道」。
14、值得注意的是,大多轴心时代的哲人对任何教条、玄学都不感兴趣,像佛陀这样的人对神学信仰漠不关心,一些贤哲甚至断然拒绝探讨神学问题,声称它会分散人的注意力且具有破坏性,另一些人则认为,寻找某种绝对的确定性——这正是很多人都期望宗教能够提供的——是不成熟、不切实际和不恰当的。所以这不是一个产生先对「神」的信仰,再过一种富于同情心的生活的问题。
15、再展开说一下,在轴心时代得到发展的各种思想传统实实在在地延展了人类意识的边界,并在其存在之本质当中显现出超验的一面——然而贤哲们未必将其视为超自然的,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拒绝讨论这个问题。恰恰由于精神体验是不可言喻的,唯一正确的态度就是谦恭地保持沉默,真正的贤者从不试图将其自身关于终极实在的观点强加于人(当代对身心灵修行有兴趣的人,请务必注意这一点)。与此相反,他们认为人们永远都不应将任何个人经验主义、宗教教条或道听途说的东西接受为信仰。质疑一切并对照个人体验,以经验为依据去检测任何教义,是非常重要的。
16、再回到轴心时代的宗教本质,同情。修行同情本身就会造成超然。例如,假若我们在每一次想说出一些对他人或集体不利的话的时候,考虑一下如果同样的议论落在自己头上,我们会有怎样的感觉。如果我们克制自己不把这些话说出来,那么在那一刻,我们便已超越了自我,它会成为一个超然的时刻。如果这样的态度成为习惯,那么人们就会生活在一种持续的入迷状态之中,这并非因为他们陷入了出神状态,而是由于他们的生活超越了自我中心的限制。
17、我们(不只公元前 6 世纪前后,或许现在仍在,直到很远的将来都会一直)生活在伴随着恐惧、痛苦和充满生存危机的时期。轴心时代教导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苦难,因为它是人类生活的必然现实;只有承认我们自己的痛苦,我们才能学会同情他人。
18、事实上,至今我们未再超越轴心时代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