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秋的乌鸫
今年的秋韵绝对是特拉克尔给的。读他的诗,我梦回中学时期,第一次阅读德语诗人里尔克的《秋日》的感觉,我大胆提问:二十世纪的德语诗人都如此温柔、沉静吗?
特拉克尔以超现实地手法架构诗歌建筑,比起波德莱尔要轻巧朴素一些,又有歌德早期那种优柔的浪漫情怀。我把诗人看作是伏秋的乌鸫,在浓荫中沉思,在暝霭中歌唱。《深渊》(De Profundis)将这点呈现得淋漓尽致。而正如读者往往将自己等同于诗人一样,特拉克尔也是独赏秋色的旅人。这一方面的例子是《夜的颂歌》(Gesang zur Nacht)。
记得小学语文课文中有用蓝色画笔绘画树木的情节,我想这不正是特拉克尔所写的韵脚吗?将秋天的色谱翻转,攫取笼中雀的欢歌与呻吟,随青色的秋风婉转,又揉入观望者的谦卑与怜悯,对碧色的秋水盘问,每一阙令人讶异,下一阙更加引人入胜。
在特拉克尔的诗行中,潇洒的笔法并不常见;意象被一一罗列,占卜般地平铺在纸张上,犹如交错着的麦田格子,在熟稔之时会透露出隐晦的象征。我主要阅读的是林克翻译的中译本,偶尔参考一下英文翻译,勉强去体验原诗的论点和叙事。但是不论如何,我敢断言,特拉克尔诗的语言质量是毋庸置疑的。任何人只要一读,便会感受诗句所呈现的巧思与异想。仔细玩味那些简单又出其不意的措辞组合,好似用显微镜去观察自然之物,尽显斑斓陆离,但又不失冷峻的秩序感。似秋季一样,奇特而富有生命力的诗风与凋敝死寂的诗格构成了特拉克尔最为明显的诗学张力。
海德格尔谈论特拉克尔,讲到诗歌的呼格与指示可以将浑然不知之物传唤到我们身边。与此同时,海德格尔还强调了诗人超脱与旁观的疏离(Abgeschiedenheit):那是一颗流星、一墙晨雾、一场风霜、一季秋色、那是王芗远的诗写的“秋天瑟瑟作响,万物云集响应”。而特拉克尔的诗歌如百舌鸟掠过其间,你看不到它的滑翔,只闻鸣吟萦绕,那是被缺席庇护的存在,也是孤独者的写照。
特拉克尔是末日的旁观者,秋的温馨或冷感于诗人而言,也只不过是冷酷岁月暴力的佐证。他的诗歌全都终止于一个“哑寂的毁灭时刻”。他悲观的表现主义与神秘主义温柔而脆弱,氤氲暧昧中给予读者神谕一般形而上的启示;“当白昼默默倾斜”(《太阳》第八行),“白夜悄然而至”(《焚风》第四行),罪恶是模糊的,赎罪变成盲目而不完美的任务。
2023年11月5日,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