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meme和进化
薛定谔曾把生命看作是从环境吸收负熵以逆第二热力学定律实现“有序”的结构,不过罗韦利认为生命的结构并不算是“有序”,提议把它看成是把低熵转换为高熵的结构。这种定义过于宽泛,假如有一台“智能”机器,能够不断制造新零件给自己换上,也就满足了薛定谔的条件,同时它利用资源来进行零件生产,也符合罗韦利的定义,依据定义它也成了“生命”,不过日常我们通常只把动植物看作生命,并想对细菌、病毒关上大门。
生命如何能从环境中吸收负熵或者转换低熵以维持自身存在或进行繁殖?多伊奇把生命称为“一套知识”,而丹尼特称之为一种算法,就是在说生命对应着一套规则。自然界的各种现象背后都有相应的规则,正是这些规则的存在才产生了这些现象。在谈及自由意志时我提及过,有些人以为在没有规则束缚的地方意志才有自由,而实际上没有规则就只有纯粹的混沌,不会有秩序和所谓“有趣”的现象。
苹果从树上落下来砸在牛顿脑袋上,泰勒斯走路抬头望天研究天文掉到沟里,背后都有一种“规则”在起作用,即物质和能量造成时空的弯曲所形成的“重力”规则。我们所谓的“生命现象”背后也是一套指引生物去生存与繁衍的规则,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存储来自太阳的低熵而不是游手好闲,动物食用低熵而不是吃土喝西北风,休谟说人的心思难猜但行为却可以理解和预料,也正是遵循这些规则的结果。
生命进化而来,也就是说依据这套知识、规则或算法而来的生命是自然生成,不需要一个造物主;所以Nick Bostrom等人说,如果真有上帝,她也一定是个程序员。很多人直觉上不理解因而不接受在无造物主的情况下自然能“自动”生成生命,所以信上帝而反对进化论,正是因此之故我才反复提及,现在我们已经进入“知识”时代,在很多问题上不经深入学习研究就发表看法会变成“先别管写的适用微波炉,你看看这釉面”、“故宫一件我一件”式国宝帮一样的真人脱口秀喜剧人。
如笛卡尔所说,原生智能给我们提供的直觉会让人觉得太阳是个银盘子似的物体,天上的星星是漏光的小孔,而且它最擅长迷信。你或许记得,马林诺夫斯基在《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说,在结局不确定而又无计可施的地方就会出现巫术,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西方运动员在上场前会用手点额头和胸的动作求神帮忙。在《城市之光》中卓别林本是与拳击对手合谋打假赛,在临时换了一个看上去很能打又要与他真打的对手后他“变得”迷信起来,借用大个黑人运动员的“幸运兔子脚”和马蹄铁在自己身上反复施法。
我们不能说这种施法有效,因为黑大个是被人抬进休息室的,“幸运”仪式没有幸运效果;我们也不能说这种施法无效,因为卓别林也是被抬进休息室的,两个采用同一个仪式的人遭遇了同样的后果。解决这类问题的办法我也反复说过,就是“打开黑箱”,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兔脚、马蹄铁是如何作用于不远未来的拳击赛的结果的?或者如何作用于选手的?Lakoff和Johnson等人所说的我们的“喻”型思维往往会把我们引入误区,而这种刨根问底的思路就是一切巫术、宗教迷信的解毒剂。
既然生命进化而来,这也意味着如薛尔特•范曼斯佛特在《预见下一代自然》中所说,人类也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广义上全部“社会”活动及其产物也跟大自然一样自然,没什么不自然,日常人们所谈论的“自然”并非真正的自然。他举例说,不谈电、自来水,就日常我们吃的粮食而言,像大米、小麦、玉米都是人工选育出来的产物,真正的“自然”的野生品种产出的粮食颗粒小、数量少,然而人们却只反对“转基因”而不反对这些“不自然”的粮食,说明他们只是虚构了一个想象中的自然而已。
自然进程依据规则演变,没有意图、没有目的也不讲善恶,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生出来狼吃羊,不是对狼有什么恩情,也不是对羊有什么怨恨,只是一种自然规则作用下的结果。同样,生命进化出来也没有“目标”,狼没有说一生要捕到多少只羊或生多少只小狼,羊也没有说要伸张正义反抗狼直至革命的胜利以及生多少只小羊,它们都是自然设定的自动机,有危险了躲避危险,没危险就觅食、生养后代,不想未来,不考虑自己一生存在的目的与意义,它们拥有Eckhart Tolle吆喝的“Now”的全部力量,是现代社会中很多人卖力鼓吹的活在当下的典型。
征服和消除痛苦的方式有两种,一种就是变成“猪”,所谓做猪不是说拿板砖在头上敲一下或着前额叶切一块,从此什么事儿都不过脑子来实现傻乐,而是说引入一种“精神哲学”,如“活在当下”,不思过去不想将来,以此来减少忧虑,如“改变看问题的视角”,不谈阿Q的精神胜利法,只说知足常乐,我的房子没有隔壁大,车子没邻居贵,但我想的是我居然还有房子、车子,按照此道理可事事感恩,再如“消除自我”,本来一切皆苦,苦源于“欲望”,现在没了“我”,也就消除了“我想要”如何如何,苦就被消除了。你或许记得,我不赞成这种追求。
还有一种途径就是以灵魂的满足来代替肉体的感受。假如说,如果寻求知识、创作艺术、悲悯众生就像走过一片燃烧着的荆棘,而不是走一条两旁的竹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牵牛花并且每一朵花上都停了一只蓝蜻蜓的路,我不认为人应该为了要躲避炙热和刺痛而止步不前。但这并不是在说这种灵魂主导的精神追求完全压制、遗弃了肉体感受,与人们日常的印象相反,理性与情感、激情并非互不相容。我们的情感反应本由自然设定,所以我们品行不佳,会虚荣,会贪图享受,会嫉妒别人的好,所以情感、肉体需要理性、灵魂的指引。
我常把被罗素称之为上天灵魂完全主宰了肉体的或波普尔把他看作从此在历史上树立了理性人形象的苏格拉底作为一个榜样,你或许记得,J. Haidt把这样的人看作共情度低或用大白话说是“没感情”,或许Martha Nussbaum因此才说“excellent and deaf...he is stone”,不过她想到的原因是苏格拉底通过疏离、摒弃感受来保持灵魂和思想的不受干扰,相当客气了。或许苏格拉底等人在情感上需求不多,又或许他们有超常禀赋抑制肉欲,但他们的思路和做法没有问题,虽然他们由理性得来的伦理原则和目标并不正确。Haidt和Nussbaum对此有所误解。
我们人类与其它生物并无本质不同,大体上也可以说是一套写在基因序列里的用于实现生存与繁衍序列的知识、规则或算法打造的“生化机器”,只是对于低等生物来说全部的指令基本上都写在基因里,而我们人类通过神经系统或说脑这种器官还提供了后期可根据环境进行修改、补充的空间,正是由于这种空间的存在,才出现了一些人所谓的类比基因这种生物复制因子的文化复制因子“meme”,Susan Blackmore在她的《谜米机器》中提出,如果说生物进化是“自私”的基因通过竞争来复制自身的结果,人类心灵或精神世界的进化就是“meme”通过竞争来复制自身的结果。如古尔德等人所说,这不过是个错误的空洞类比。
生命是一种自然现象,与风吹、水流、雨后彩虹并无本质区别。没谁“在乎”生命的存在、延续,所谓的“自然选择”的拟人修辞有时会误导人。一阵水流,冲走细沙,留下石头,我们不能说水“选择”了细沙或说“选择”了石头,说“选择”就相当于说河水“想”流入海洋,白云“想”飞往远方。自然并不“选择”,只是完成了生存与繁衍的生物在时间中“留”了下来,而且“留”下来的不是个体,甚至不是物种,很难说我们与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是同一个物种,更不用说原始汤里的大分子了。
现在进化论中“自然选择”的对象已经从个体、物种修正到基因,由于基因成了基本的复制子,生物个体或群体就变成了用于实现基因尽可能多地复制自身的工具,所以道金斯等人把生物看作是“自私的基因”打造的生存与繁衍的机器,所以K. Stanovich才号召我们反抗基因。这种拟人的修辞同样会带来误解,基因没有意图,与冲走细沙、留下石头的水流一样自然而无善恶,对基因不该有伦理判断,就像我们不说春雨善良、地震邪恶那样,它们只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事实。
甚至并不存在“基因”这样一个“具体”的自然对象,比如说,我身上有5HTTLPR/short基因,它在哪里?在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它也在许多人身上的细胞里,这就意味着它只是一个群体的抽象总称,前面所提到的这些谈论“基因”如何的人犯了与T. Sowell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中所反驳的说“穷人”怎样的人一样的错误。所谓的“基因”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代码,与其它基因一起组合成代码行、段、模块,最终形成一套规则或程序,编译出来就是一个个的生物个体。
所以我常说,或许我们应该更进一步,以完成生存与繁衍的算法、规则或程序为基本的进化单元,但是要放弃“复制子”的概念。从原始汤大分子开始,生命算法通过不断改写基因代码导致了生命的进化,如我们所见,它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越来越复杂,打造的生物体能力也越来越强大,所以Blackmore等人坚持认为,与人们一直强调进化仅仅是适应环境而非进步不同,生命的进化确实有“进”的方面。但不管怎样,不该认为存在某种“复制子”,个体和物种不是,基因、算法也不是。
相对低等的生物对应的是简单的基因编码,它们的全部生命活动的具体“指令”几乎都已经写在里面,所以丹尼特才在The Elbow Room中以有争议的关于掘土蜂搬运蟋蟀的现象来说明这些低级生物身上智能的机械、僵化;它们的这种智能有时也被称作“专家智能”,有一套专门的知识,但是当环境出现变化的时候就会失效、不适应而导致个体死亡、物种灭绝。在人类身上,基因编码更加复杂,为个体构建了一个基本的规则框架,然后预留了个体根据后天环境不断补充、丰富这个智能结构的空间,对应的是为许多人所推崇的人的“学习”能力。
所以道金斯才会说在人类身上,基因把在具体环境中的应对交给了个人。以语言为例,基因仅提供了一个基础结构,你后天在窗口期接触什么语言,就会向这个语言“空位”填充什么内容,这就是乔姆斯基所说的“universal grammar”。这种智力上的“plasticity”不仅包括根据你出生的环境、你父母对待你的方式来确定你的人生模式是a life of happiness还是of survival、确定你的亲密关系中的情感模式是安全型、矛盾型、回避型之类的调整——类似D. Buss所说的选择生存菜单——还包括在人的一生中通过个人的新体验、吸收包括Blackmore等人所说的meme在内的新理念不断改造自己的智能。
基因作为代码打造了植物、动物和人类这样的生物,显然道金斯等人口中的文化复制子不是这么回事。基因为我们打造了一个智能结构,首先它如加来道雄所说,它大体上对外在世界进行了表征或说模拟,其次如S. Pinker所言,作为信息加工机器它的宗旨是增进进化相关的利益。因此之故,人的头脑所接受的meme如“大地是平的”最终会被“地球是圆的”所代替,没有变来变去的演化,只是错误的感觉被真相取代;一时的风尚也不是无缘无故流行,如凡勃伦所说,它是一种对应“conspicuous consumption”的现象,所以总是从明星到大众、从少数到烂大街,于是展示“价值”消失,旧风尚被淘汰、新风尚兴起。
这就是Blackmore等人所不明白的为什么谈论meme总要回到生物进化的原因;有些meme看上去与进化无关,也不过是由于基因打造出来的“智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很容易受这些meme的感染而已,把它们看作“病毒”无大问题。许多人都认为基于文化复制子meme会进化出新的生命形态,Blackmore认为公司、国家就是这样的例子或雏形,而罗伯特·赖特在《非零和》中像范曼斯佛特那样重申了半个世纪以来颇为流行的“全球脑”新概念,或多或少把人看作神经细胞、整个人类社会看作神经系统,构成一个超级智能体。这是古代把大地看作一个神、生物圈有生命的现代版本,类似于古人的占卜到今天变成用计算机给你科学算命。
群体协作展现出超越个体的智慧,这在蚂蚁、蜜蜂身上都已经有所体现。按照“全球脑”思路,一窝蚂蚁、蜜蜂也构成了一个全窝脑,一个看不见、但存在且有意识、有超级智力的大蚂蚁和大蜜蜂——你或许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喻型思维”发作的产物。B. Williams在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phy中谈及人们对古典功利主义的“幸福”总和观点提出反对时就说没有这么一个“巨人”对应全体幸福,而只有一个个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可以把一个国家、民族或一个社团、集体看作一个单独的对象,但是,把它们拟人化或者看作一个个体都是错误的。
并不是说一个对象不能是像一窝蚂蚁、一国之民这样分离的单元组成,而是说,生命意义上的个体必须有自身的“主观性”,无论是感受还是意识。按照前面提到的一些人的说法,如果存在全球脑这种超级智能,那么想必它比人类当中的智者更有智慧,比我们所知的圣贤更有道德,愚蠢如我们也知道治疗身体上的腐烂、切掉肿瘤,这个超级智能又对我们眼前这个缺少公正、善良却不断爆发战争、罪恶的世界做了什么呢?对那些害群之马神经又何作为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全球脑,公司与国家不过是人类抱团本能发作产生的现象而已。
如果世间没有我们这样的生命,那么整个世界只是出现在斯宾诺莎所谓的宇宙“视角”之下,我有时也把它称作客观“视角”——当然,实际上宇宙与客观没有“视”角,这只是个比方。与这个视角对应的就是“事实”,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宇宙里只有一种无好无坏、无是无非的事实,没有伦理价值这个纬度。G. E. Moore以为“善”是一种简单的自然属性,我以为这并不正确,你或许记得,我把伦理看作是在“主观性”之上才诞生的一种维度,也可以说它来自第二个视角的出现:主观感受或认知。
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对象拥有了主观感受或者意识上的认知,才开始出现价值和意义。植物、AlphaGo这样的人工智能没有主观感受和意识,所以说不上是伦理上的“生命”主体;蚁群、蜂群虽然通过个体在其中扮演不同角色打造了比公司、国家、全人类更紧密的组织结构,同样也没有涌现出群体层面上的主观感受和意识,所以也算不得超级个体。只有动物、人类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才是伦理上的“生命”主体,无论这种机器人是否有情感。
动物浑浑噩噩地活着,只有智力达到了一定程度的人类才会想活、想爱,想一瞬间变成半明半暗的云。这就意味着,动物只能做基因打造的生物自动机,只有人类这样的智力才有从进化设定的规则下解放出来的机会,不再懵懂地进行生存竞争、繁殖后代,而是有所追求,我把完整这个过程称为获得自由意志。你或许记得,我把获得幸福与自由意志称作是价值的两个目标。佛教、斯多葛学派宗教或哲学团体的目标也是幸福,差别在于它们是求个人幸福,而我在此处说的是所有有感受性的个体的幸福,不是个人目标,是普适原则。
如我之前所提及,建立在主观性上的伦理原则要求我们不去妨害而是促进个人的主观幸福以及帮助个人获得自由意志,由此而来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去求真、善和美,探索真知、创作美的东西、帮助她人这些不仅因为对她人、对人类有益而高尚,而且对知识的追求、美的创作、助人本身也会给人带来快乐,这才应该作为幸福的来源,所以我也讲“无我”,却不同于佛教所宣扬的无我,我也认为人应该改变考虑问题视角,却是从进化设定转变为“新智能”视角。虽然到目前为止人类似乎还停留在生物自动机的状态,但我认为随着认知上的进步还是有希望转变为拥有自由意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