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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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苏珊·桑塔格受邀作一幅自画像,她随即在空白的纸上用钢笔画了一颗六芒星,并在上方写了一句儒家经典——子曰: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Each of us meant to rescue the world.
这种崇高的志向并不常被桑塔格所流露,至少在很多关于她的传记中人们更强调她的野心和激情,强调她对时代的理解而不是对时代的反抗。然而,1978年的冬天,从与乳腺癌的艰苦斗争中缓过神的苏珊·桑塔格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耗费心力与之斗争地不仅是疾病,而是赫拉克勒斯大战九头蛇一般“与世界谬误的东西保持激烈的对抗”。
『身为癌症患者,不去思考疾病才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访谈从《疾病的隐喻》一书开始,苏珊·桑塔格聊起创作初衷是不希望自己成为陈词滥调——那些关于疾病的刻板认知——的传声筒:
浮现在脑海当中的问题并非“我在经历什么”,而是“疾病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人们如何看待疾病”。我在审视我自己的想法,因为我自己曾对疾病,特别是癌症,抱有诸多不合实际的空想。
常年在医院的她思考着流经耳朵的每一句医患用语——大多数荒谬且愚蠢,尽管此时她被告知死期将至,但苏珊·桑塔格依然探索疾病的真相,在这场写作实践里,她觉得奇妙的事情正在赴死的冒险中诞生——“我变得愿意接受死亡”。
不仅是勇气,她也因患病而感受到对病痛之人一种更深刻的同情,以及对于社会致力于清理一切损害与独特的痛恨(比如厌老与厌女):“这个社会中的一切,我们生活方式中的一切,都合谋清除掉一切东西,只留下最普通寻常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中,苏珊·桑塔格抗拒把自己当做疾病的受害者,她发现社会常识里对疾病的讳莫如深是如此反智——它蛊惑人在疾病中盲从,而我们明明可以不把疾病浪漫化、异己化,从而实现一种坚强的责任行为。
『真理是通过对谬误的拒绝才显露出来』
“我一直都在思考什么是必须书写的。”桑塔格谈女性问题的谬误时说:“在我们的文化中,分配给女性的事感觉的世界,因为男性的世界被定义为是一个行动、力量、有执行力和超脱力的世界。”因此早期桑塔格专注投身反对将思考和感受对立,这种对立带来二元性的反智,她有力地写到:
如果女性被灌输了她们应该出于感受而写作的观念,并认为智力是男性气质的,认为思考是一种残酷、有侵略性的东西,那么她们当然会写出不同类型的诗歌、散文或别的东西。但我不认为有什么理由女性不能写男性写的任何东西,反之亦然。
苏珊·桑塔格认为女性不仅应当寻求平等权利(right),更应该谋求平等权力(power),否则女性并不能参与到先有的父权结构之中。这种对思考和权力的号召,桑塔格通过自己的亲身实践成为标杆,正如人们谈起她常说的那样——她从来没问过自己,她的性别是否允许她做这些事。
『作家的使命在某种深层意义上是要反社会的』
在关于道德性的讨论中,苏珊提到一个令她惊讶的发现:她的小说故事中似乎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寻求自我超越,努力成为一个不同的、更好的、更高尚的、更有道德感的人。那种类似普鲁塔克和孔子的“士不可不弘毅”的自我期待,令桑塔格保持对世界的关注,令她在自画像上写下孔子的名言。
癌症后的桑塔格努力想改变写作时废寝忘食的状态,但又总觉得还有太多东西需要书写:“我并不是说一个人必须要在铺着软木的房间里写作,而是我认为,一个人必须要高度自律,而作家的使命在某种深层意义上是要反社会的。”从75年开始,桑塔格有意地与当下的女权运动保持距离,她认为这场运动中将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如此反智,她无法欺骗自己投身其中。
1984年,桑塔格对政治游记进行讽刺,批判其中受国家干预的宣教之旅是如此相似和肤浅。意料中的,桑塔格遭遇了广泛的谩骂。但她昂首挺胸地走出论战:“在作家中,我想我是唯一说了点什么的人。我说的是人们想不到我会说的话,我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我知道我会被喝倒彩,我会因此树敌。”
诸如此类的笔杆子战斗贯穿苏桑·桑塔格的写作,(并且她并不常常能赢),但她的旅程本就不是朝向重点,而是在意始发。在这本访谈录的最后,桑塔格有一段如演讲般激励人心的话,这段话的立场如六芒星悬挂在她名字的上空,给世人看到一位作家面对时代并跨越时代的立场:
作家的职责就是关注世界。但我认为作家的职责,一如我自己所扛负在肩的,毋庸置疑还包括与各种谬误的东西保持激烈的对抗关系……而且,再强调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项不会完结的人物,因为错误、错误的意识或错误的阐释系统是无法被终结的。但无论到了哪个世代,总应该有一些人来与这些错误交战…..自由之士始终应该存在,不管他们有多么不切实际,都要拼了命地去摧毁幻觉、谬误和蛊惑人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