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都市中的心灵寄托——《港漂记忆拼图》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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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
2003年,香港特区政府开启“优秀人才入境计划”和“自由行”,开放内地学生来港就学,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2010年,我从内地考入香港的高校求学,到如今也过去了十多年。个人经历与时代背景糅杂在一起,不免成了“情载兴哀”。九七年出生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香港也在从飘摇中挣扎醒来,这个多元到乃至爆炸式生长的大都会,充满赛格朋克味道的繁华闹市,传统性与未来感交织,金碧辉煌与市井污浊相糅杂,伤痕累累却又一路向前。
踏上港岛之初,我曾怀抱对繁华的无限向往与期待,却在置身其间的时候茫然四顾,每个人步履匆匆间都是无着无落的漂浮半空,好像被谁催赶得满头大汗,连带我这个置身其间的异乡客,也患上无从归属的症候。
那时我不想写东西。就算写,都不是关于此地此在,而是些虚无缥缈的云中幻想。也许还未跟这里有链接,也许始终是个局外者。直到几年后辗转离港,乃至后来去了更多地方,才发觉自己说话做事在路上,同样的步伐匆忙、目空一切,原来已然沾染了印迹。但待到再赴港,又跟本地人仍是截然不同。就像在港时因为不适应开进右车道,过几年回内地,有时又不自觉开到左道上。
在我还没有理解你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你。从小镇到都市,从内地到海外,从东方到西方,深陷身份迷局的“漂”们,一旦进行地域移动,环境迁徙,观念冲击,而且这变化终不可逆,打上了价值观印记,哪怕有天再回故地,你不是原来那个你,故乡也不是原来的故乡了。所以成为本地人难,成为外地人简单。
共情的萌发
有了情感的共悯,便想写些东西了。经济什么时候涨?不知道。房价什么时候跌?不知道。香港的前途如何?不知道。年轻人上升途径在哪?不知道。就像回归前夕的电影《青蛇》,大片大片红色纱幔笼罩,都是心底的迷茫。两种价值观体系冲突,但又同根同脉、同源同亲,反而加剧了挤压:人们总是严于律自己人,宽以待外人。不过,谁是自己,谁是外人?
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歧视度之高位居世界前三,那些恶语相争、言辞激烈、不耐烦与冷嘲热讽……种种抵抗,似是惶恐的蔓延。就像坐在一艘倾颓的大船,船上人如天灾前的小兽般惊慌,做尽挣扎。很多个日夜,我躺在狭小房间的狭小床上,反复想,如今香港青年的出路在哪里?
当然能奋斗了。深受新自由主义洗礼沐浴的我们,相信努力就能改变命运——反之,如果没有改变命运,那全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努力。永无尽头的欲望,正如永无止境的自我提升——但凭什么不要呢?然而当年轻人发觉如何奋斗,都实现不了阶级跨越的时候,学习和工作也不过是螺丝钉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
螺丝钉是没有生活的,人们在香港也总忘记生活,却把消费结构的陷阱当做生活指标:仿佛刷卡、购物和听到服务员礼貌的招呼,便是幸福来源,对物质的欲望可以上升到精神信仰,好一场姹紫嫣红、繁华春梦!
弥漫与对话
人总会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满。
于是故事越写越多,甚至想写成形形色色的港漂拼图:过客,游客,驻留,离开……理性与非理性交织,因为记忆的混乱,叙事线也错综复杂,弥漫的情绪倒是一致。我固执地相信,古典主义的慢、美、平和冲淡,是拯救现代都市琐碎庸常的心灵寄托,所以在文中加了个戏曲演员/吟游诗人的角色,或也是对故乡/艺术的情结。是否在外面漂泊、淌过艰辛的时刻,身体无法回到旧土,回去也不再是故乡了,但若是见遇乡人,听到几句乡音,再一阙家乡的旧曲,能得些慰藉?像在大厦倾塌之前抓住几块砖瓦,坐在风暴眼中央守一方宁静,或像艾略特的诗那样,在海底女水妖的宫室里溺水而亡——假装记录下来至少能抵抗什么——你看,我也学会了抵抗。
然而日子过得再久些,走的地方再多些,如同故事里的主人公,渐渐察觉,其实哪里都难寻心安。
高楼是森立的怪物,你想超越其间,飞起如御风般自由,却终究只能站在楼底,脖颈拧断也望不见顶。所有求而不得的苦楚,必须割舍的残酷,都在匆忙赶路中被忽略,甚至来不及舔伤,明天新的鞭子又打下来了。孤独源于都市的普遍低温,过错并不在香港。平安夜的灯火辉煌,是消除寂寞的良药吗?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礼物等待入梦,有几个幸福的梦境?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里,怎么找到自己?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相爱,又相恨?
古典与未来
全书与《桃花扇》自始至终贯穿作比,也成为另一个隐约对话的声音,二者相似之处既在于形式上设置唱词选段和点评“下判词”的角色功能,“间离”之法带来“疏离”之感,供作者泄诉或反思;也在于气脉上合乎“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有人说李香君的故事最后,家国盖过艳情,我倒觉得,无谓把儿女情长和国家天下比个轻重,因为在这虚妄的世界,终究全都抓不住,才所谓“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许多个在港的夜晚,我独自趴在冷气十足的冰凉图书馆电脑前,耳机中循环着这样荒凉的声音,构成了很多年后对港漂日子的印象。失忆、错序、瞬间、闪回……寒冷将记忆冷成破碎支离,为了组成拼图,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处理记忆。或许是心境受到影响,“港漂”系列小说也沾染了这样的凄冷烟气,科幻作家飞氘称为“画风冷郁”,华文作家黎紫书则说“读了让人心有戚戚焉”。
从个体孤寂开始,逐渐走向社会观察,全书篇章排布按照成文的先后顺序,也跟作者的心智成熟和角色气质、文风变化等都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不断流动的场域之中的群像。这一系列故事风格迥异,穿插有各色新移民,文艺青涩的、忙碌奋进的、悬浮游荡的,也有落于地上的港人港事(大多也是二代三代移民),还有外来游客的猎奇旁观,情节上互生枝蔓,以视角切换来连接故事。大都会的多元性体现于此:从不同的视角,每个人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看待他人?其实了解自己已经如此困难,更别说理解别人了。人能心理自洽就很不易,谁知还要兼顾他人眼光!
分布式叙事
在这样的不断反思中,前七章层层铺垫,每章都是对前一章的解构、重塑和不断反转,直到所有荒诞怪状用科幻设定所解释,但这设定也是被不断推翻中的,喻示着现代人处于被消解、被解构到乃至虚无的状态。最后两章借由昆剧戏词和剧本杀的形式,把前面全部都予以重述调转,是形式上的高潮。而主旨的核心在前言与后记里:情爱、身份、性别、审美、语言、地域、阶层乃至国族,一切都可以虚构,塑造了现在的你,也塑造隔阂。
今日之世界,混沌、流动、复杂和共生是常态。就算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不清楚你是谁,但任何人都有资格爱任何人,爱任何地方,记住任何地方。真真假假、你你我我混杂一起,也许是后现代的普遍感受,就连“心”也被去中心化了。指不定地球也是一枚“银河漂”呢!
除了主题,我也想在叙事策略上同步革新,实验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未来化”:不仅讲“科幻的”故事,而且“科幻地”讲故事。除了上述提到的视点人物以及交互式写法,还有跨媒体、沉浸式叙事,统称为“分布式叙事”——并非一部仅被阅读的作品,而是一场多平台参与的体验:特别邀请昆曲表演艺术家施夏明与作曲家周天歌,共同打造昆曲电音“声音景观”《荒·生》,读者可在阅读过程中播放陪伴,走向机械生命、自然山水与游吟诗人交融的后人类世。影像方面,进入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媒介与交互研究所的实验课程教学,以小说为底本衍生创作的全景式“媒体剧场”《未境之像》和故事线索图,联合年轻艺术家的先锋视觉。在书的开篇和结尾,还设置专有的篇首曲、篇尾曲,作为另一维度延展,也附在书中。感谢作家出版社的全力支持和创新精神,在出版方式上进行大胆的尝试,最终这场跨媒介创作得以图书为入口,呈现在读者面前。
如何与自己言和,治愈城市的沉疴,也让身居其间的个体从容自处,直至今日,仍在求索当中。或然人与人之间的完全理解几乎是不可能,但这种尝试仍然有意义且必要,因此有了本书的第九章,哪怕短暂地体验放下边界、“成为他人”,或在推动着一种更广泛融合的时代精神,大湾区的构建也许是一种方案。
而所谓身份认同,这是就连本地人都有着双重迷茫的地方。有人说,每个香港人往上数十八代,总有一代是从内地来,个个本地人都有外地人的血脉,其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在第三章里通过形式和主题的合一,试图表达这种共融。至于作为“港漂”,我是谁?我是哪里人?我属于哪个群体?不断的离开,每一个目的地都不是目的地,最终,这些问题要靠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