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3》的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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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023年1月14日,小年,老舍文学院组织了一次对《3》的线上研讨(针对《十月》发表版本)。由于当时的《3》还没更名为《雪春秋》,所以这里还叫《3》。附录于此,以飨读者。
徐晨亮:
很高兴参加老舍文学院的活动,研讨郑在欢的新作《3》。确实,郑在欢是当下这代年轻作家中间特别具有讨论价值,甚至可以说是具有现象性的一位,这几年他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在我看来,面对郑在欢的作品,除了讨论风格与创作轨迹,还以透过作为文学现象的郑在欢,去透视我们当下写作的症候。
小说《3》写的是九十年代到现在这三十年间城乡社会结构、精神秩序剧烈变动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少男少女。这个群体构成了当下中国社会的一种“基底”——“底层”这个词可能被赋予了太多文学的、社会学、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所以我想用“基底”这个词。不管置身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还是更广袤的中国社会空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都跟这个群体打过很多交道,比如打开手机去点外卖遇到的骑手,比如很多日用品的生产者,比如我们去餐厅或者商店遇到的导购、服务员,很有可能会碰到郑在欢笔下所写的群体,《3》的主人公大雪、春蓝、秋荣的兄弟姐妹,环绕在我们的四周。相比于他们在当下社会生活中具有“基底性”的意义,当代文学的版图里面写这个群体的作品数量并不多,与其重要性不成比例。从这个意义来讲,郑在欢这部小说的题材非常具有开拓性。
我一直有种感觉,当我们把“文学”和“青年”连在一起时,应该探讨的不止是青年作家的创作特征、成长轨迹等等,还有一个重要层面,就是“文学中的青年”,也就是说,不同代际、不同背景的作家用什么样的笔触去书写80后、90后这一代青年。在这方面,郑在欢已经交出了他自己的答卷。那么郑在欢在写这样一个群体的时候,可以从更年长的几代作家那里进行借鉴或者获得启迪的东西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猜想,郑在欢和他同龄写作者就像《3》当中的主人公们,他们从书本或者父母、兄长那里可能获得不到太多现成的可以拿来应对生活、命运的智慧与经验,他们必须在生活当中去学习生活,在命运的推搡当中摸索如何面对命运。小说里写到的主人公和文本之外的写作者之间的处境,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性。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
第二,如果我们把《3》这个作品放到郑在欢个人的书写路径中,可以看到里面有鲜明的个人经验,甚至是在对之前《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团圆总在离散前》《今夜通宵杀敌》等作品书写过的个人经验,进行再一次调用,不断加以重写。比如主人公打工踩缝纫机的情节,肯定是调动了他个人的经验;秋荣三姐妹一起去探望关心她们的那位邻居老奶奶,这段情节郑在欢以前也写过,邻居老奶奶的原型就是他自己的奶奶;还有写主人公被打的那些细节,也是在动用个人经验储备。所以,作为写作者的郑在欢和他笔下的三姐妹之间究竟构成什么样的连接?刚才亚娅说是“和我们一起生长的异性”,这是特别精彩的一个描述,或者说,写作者与三姐妹是“情感和经验的共同体”,形成了“她们就是我、我就是她们”这样一种密切连接。我们谈到青年写作时经常会说希望大家从“书写自我”走向“书写他人”,其实在具体的写作路径中,二者并不见得有固定的区分,特别是在郑在欢的作品里面,书写个人经验和书写他人、关切他人,这两者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这是我从他近期作品里面很明显感受到的一点。他和共同成长的伙伴之间的互动,当然是他个人经验中重要的一部分;而关切、书写这些个体,也必然代入他个人的经验。我甚至觉得,有一些情节、有一些细节,他以前也在别的作品里用第一人称视角书写过,那些作品的语调有故作洒脱的距离感,可能是为了避免表现得过于煽情。而在《3》这部作品里,恰恰因为有三个女主人公的存在,他可以摆脱是否煽情的问题,更为深入地调动自己的经验。这部小说里有一些地方,我读的时候红了眼圈。我觉得在情感调动这一点上,相比于郑在欢以前用欢脱、戏谑笔调写下的作品,这部作品可能有基础色调的不同。
第三,如果从性别的角度去谈,他写到了三个女性人物的心灵成长,跟之前一些女性题材作品不太一样。比如郑在欢笔下这三个女性从女童到少女到成年女性,乃至母亲,整个轨迹里面必然会涉及女性成长中的身体经验和内心经验候,他是用点到为止或者说藏拙的写法处理的。小说《3》之中,作为一个男性作家的郑在欢,他的笔触多大程度上进入到这些女性主人公的内心经验或者身体的经验?这个问题或许会被提出来讨论,但从文学编辑的视角看,我觉得他目前的处理方式是成立的。他关心的更多是这三个女性的“境况”,当然,出于性别的原因,她们三个女性的境况和身为男孩的郑在欢会有一点差异,但是小说的出发点可能是一种共同体的视角,他并没有从刻板的所谓“异性”的视角,而是从“情感和经验共同体”的视角去书写这三个女性。
此外,从结构的角度看,这部小说相比郑在欢之前的作品,经过了更精心的设计,包括郑在欢最近给《当代》的小说《动物痴人》,也是这样。从里面可以看出来,他目前更多在思考如何把个人化的叙述放到具有完整性的、设计感的框架里去呈现。他在《3》之后这部新作《动物痴人》,接下来也会在《当代》刊发,期待今天来参加研讨会的各位师友继续关注。
李壮:
很开心来参加这个会议。开心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今天和我们惯常开的各种研讨会的感觉不太一样,一看今天参会的人,平均年龄特别低,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都有少年感,包括出席的领导,华栋书记,他也是一位特别有少年感的人。这样一群人坐在一起,讨论向来以少年感著称的作家郑在欢的小说,特别合适。今天的活动本身叫老舍文学院会客厅,从人员配置上看也确实很“客厅”,有一种文学聚会的感觉,气氛很自在、很有活力。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讨论的对象是郑在欢。我们俩可以算是男版的“闺蜜”,平时经常见面。而且他大概算是我在各类文章里分析次数最多的作家之一,他以前的小说我都很熟、写过很多评论,因此对作者的进入没有困难,这次来谈他的新作,很开心。
具体说到这部小说,我谈四个方面:题材、风格、价值立场和结构,从这四个方面简单谈谈我的感受。
首先说题材。《3》的题材非常有意思,放在当下中国文学写作现场里面,既有它的独特性、也有它的典型性。如果只是说纯粹写底层、写乡村,中国当代有很多作家在这方面是很成功、很会写的。纯粹写城市、做那种很典型的城市经验书写,今天也有很多很成功的文本作为案例。但我觉得欢欢在两者的过渡带找到了自己的途径或者渠道。他充分写出一个群体、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3》呈现的既不是简单的乡土也不是简单的城市,而是从乡土到城市的过程。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部分文学作品,在城乡话题上都是静态的,你看到的城和乡都是作为结果出现,是一个已然的状态:我在城市里,我这样一个人,我过这样的生活、我这么想、我这么做事情,这是一种故事;或者我是在乡村里面,即便这个乡村是城市化背景下的乡村,但是我的人设本来就在这里,是一个已经成立的静止状态,我作为一个设定好的乡土人,我要怎么去生活、我遭遇到什么样的事,这两种作品都很多,有很多写得好的例子。
但是《3》这部小说很有意思,它是写到从乡到城的变化,是写变化中的人的状态。它的故事不是预先建立于一个结果、一种先验的事实,而是在呈现一个过程,呈现人物怎样在动态的过程里寻找并完成自我实现。所以它有过程感或者说有动态感。这是相对独特的。而且,作品瞄准的群体特别有时代的代表性,这个群体基数很大,但似乎还没有被当下文学充分挖掘。在今天这样一个已经充分全球化、城市化的时代,那些从乡土走出来的“新乡土青年”,这些与父母辈有着明显不同的经历和想法的年轻人们——尤其女孩子——他们和她们的成长故事是怎样的?其实这个群体在数量上特别特别大。可能大家觉得我从小在城市里生活,和这些人物之间有距离、没怎么接触过这种人物。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读《3》的时候仿佛回到我的大学时代,我本科的时候读的是青岛大学,班上有大量从山东农村考来的女生,那几乎全都是欢欢笔下这样的人物。我当时做班长,每年要负责开会分配贫困补助,要看每个人写的申请,讲我们家怎么怎么不容易,怎么怎么需要钱,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板、同一种现实,就是两三个姐姐,最下面挂一个小弟弟,家里很辛苦,供我上大学非常吃力。所以我翻欢欢写的这个故事,尤其前三分之一部分讲女孩子在家里的处境,真觉得是特别有典型性的群体和故事。我夫人现在工作是在做非虚构,有大量普通读者自己写自己的故事投稿过去,她跟我说,收到的最典型或者投稿数量最大的两类故事,一个重男轻女故事,还有一个就是“扶弟魔”故事,三个姐姐怎么扶弟弟,弟弟怎么不争气,姐姐怎么自强。因此在我们的经验域里面,在今天的中国大地上,有很多这类人,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到特别好的途径,没能由合适的人或者合适的办法,把它转化成文学叙事。而这一点是欢欢在做的。欢欢以他得天独厚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出色的文学才华,做了一件很应该做而现在并没有很多人做的事情。我想这不仅仅关乎个体记忆,也关乎时代现实。所以我觉得,首先从最基本的题材上,从内容、经验层面来讲,《3》提供了很多很有意思很有价值的东西,包括里面这一系列的人物形象,我相信会在以后更漫长的过程中被人记住、会有效地参与建构一种很重要的时代形象谱系。这是第一点。
再说风格。欢欢在《3》里的风格跟以前很不一样。他之前的短篇小说欢乐而锋利、充满黑色幽默,这次有变化。用一个开玩笑的说法,我觉得这是“从郑在欢变成了郑小驴”。当然“郑小驴”只是字面意思,重点是驴,而不是说写法上像那个“80后”作家郑小驴。为什么说变成了郑小驴?因为以前他写得很“欢”,特别欢乐,即便写苦难也特别欢乐,常有意外的灵光和风采。但这部小说却写得特别“驴”——我指的是,特别扎实,特别稳,特别有劲儿。小说里有很多很细腻的细节,而且它的推进不是靠灵光一现、不是纯靠才华往前推,而是非常扎实、像驴拉板车一样稳步往前推。这个形容在此肯定是褒义的,我们看到了欢欢耐心稳健的一面。所谓“上天入地”,以前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欢欢“上天”的一面,这次可能看到了他“入地”的一面,这真是既能在天上飞、也能在土里拱。这体现了郑在欢写作上更多的向度,一个人点了更多的技能树,肯定是更高级别的玩家,也是在这个层面我们可以看到郑在欢不断的成长和进步,他有了几支不同的笔。从一些细节就能感觉到这部小说的“实”。比如写缝纫厂那一段,我知道这跟他的现实经验有关,但是他能够捕捉到里面非常有穿透性和说服力的细节,比如收音机在里面扮演的功效,你可能想象不到收音机为什么在缝纫工那里会成为一个必需品,但事实上它真就是一个必需品,因为你一直在踩缝纫机,车间的噪音特别大,你要听这个收音机才能在那个环境里生存下来,而且白天干完活之后晚上还要听它放松。这种细节就是非常“实”也非常准的。包括他写坐监狱的父亲一回来,爷爷奶奶都跑了,他去隔壁家把爷爷奶奶卖掉的牛原价又买回来,带了两瓶酒,一瓶酒给对方,另外一瓶酒敲碎了抵着对方说我不怕再多蹲十年八年,把这个牛就这么要回来了;问题是,那一家人恰恰还是特别照顾他的女儿们,是一家熟人而且是一家好人。像这种既生动又荒诞、又极其具有现实感的细节,在书里面很多,也很有效果。包括写秋荣去城市里打工,她所经历过的状态的转换,郑在欢捕捉到了一处很小很有意味的细节,就是“快”。她以前干农活都是要快,要效率高,把它赶紧干完,最大程度上遵从节约原则,不管是节约体力还是节约时间。结果去城市里给人家洗头做按摩,你不能快,一快会被投诉,必须要慢,在时间上恰恰不能节约。这其实是折射了乡土文明语境下的劳动,与都市消费社会语境下的劳动,二者间许多很不一样的秘密。通过这样非常真实的细节和经验,写一个人的成长,写她生活环境的变化和自身的变化,这确实是非常有“驴感”的,非常细腻、非常踏实。所以说我充分感受到了郑在欢风格上的转变。
第三点说《3》的价值立场,或者说,就是这部小说的“气”。这部小说写从底层上来的女孩子、女性,按照我们以往的惯性预期,你可能会觉得,大概故事会有点惨、有点悲情。其实并不是。这几个女孩子内心挺强大的,而且有旺盛的生命力。小说里有一次提到脸,做美容的老板说脸就是女人的命,但是小说里面的女孩子不认同,她觉得脸就是脸,命就是命,脸是天生的,命可以改。我觉得这个特别好,这种“改命感”其实贯穿整个小说、整个故事。这其实也正关涉到晨亮老师刚才提到的很重要一点,就是欢欢是把自己和《3》里的人物作为一个共同体来看,一方面有他自己的投射,另一方面这就是他身边一起成长起来的小伙伴的故事,因此他下笔有慈悲心。“慈悲”这个词很重要,尤其在今天的总体语境里面。如果换一个作家来写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里面的主人公马上要去学着做按摩技师,你想想别人会怎么写?包括大雪感情上走过弯路,你想想别人会怎么写?现在有些作家,写到长得比较好看的穷人家女孩子进了大城市,很容易跳到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写法,带着恶毒的快感写她怎么变成小姐,或者怎么被包养;当小姐的最后结局就是被警察抓,被包养的结局就是不断被抛弃,那就会变成一个很苦、很惨、让人读完了很不舒服的故事。但是欢欢没有,他始终没有让做按摩的小姐妹真正变成一个小姐,而且也没有从一个纯粹的经济学或性权力的角度去写大雪和已婚男人的情感故事,他的笔下是含着慈悲的,是把她们看作自己的姐妹来写。这是欢欢幽默和洒脱背后的慈悲与善良,他长着一张既像肖央又像段奕宏的少年脸,但是下笔的时候却有一颗慈母心。这真可谓是,慈母手中笔,少女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欢。这种慈悲和善意,恰恰说明了作者的价值立场。
最后谈一谈结构。《3》的结构确实挺有意思,三个女孩子,三个家庭,三条线索。这三条线开始是一直并行,相互交替、各自独立往前走,大约到最后三分之一的地方,三个故事出现了交集,最后把三根线头拧在一起作为小说的结束。在结构上,总体处理比较成功,显示出很有心的一种设计感和空间感,故事在骨骼的层面上比较清楚和完整。
但是我也想提一点点商榷意见,我读的时候,至少前一半的时候,觉得有一点乱。这本小说我很早拿到电子版,读电子版的时候觉得很累,拿到试读本再读感觉才好很多,我在想为什么?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个结构。三个主要人物之间固然有性格和形象的区分,比如大雪的复杂性、春蓝的含辛茹苦善良能干、秋荣的聪明认真有心气儿……但这些更多是在后一半里面体现出来的。当你读前一半的时候,也就是读她们“少女时代”的故事时,三个人的家世背景、生活际遇、性格形象,大致是属于一个同类项,相互之间比较接近,彼此的区分度并没有那么高。而《3》的结构又恰恰决定了,三个故事要交叉着讲,要来回切换。所以读前一半的时候我有一点“晕”,经常需要用力去区分,看这个故事讲的是谁,她的前史是什么样子的,她的人物关系是怎么样的……也就是说,需要不断“往回翻”。这种读法当然是更适合使用实体书。我觉得这稍微有一点制造阅读的难度,可能对普通读者不是特别友好。当然,等故事走到后半程,人物经历的区分凸显出来,这个问题也就慢慢解决了。
我也看到欢欢在章节题目上,试图用“一二三”这样的标识来不断对应,这其实是一个试图解决的方式。一二三是很固定对应着雪春秋三个人不同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就容易读明白了。这蛮有效,但同样需要读者读一阵以后,才能发现这一诀窍,刚开始进入的时候、尤其前三分之一的时候,还是容易在空间层面上感到一点点混淆。所以说,三条故事线索彼此分野没有那么清晰,这是特意设定的结构所带来的某种副作用吧,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影响结构设计总体的出彩,但在阅读感受上客观存在,在这提一嘴。
总的来说,特别喜欢这本小说,它提供了不一样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欢欢,也让我们看到文学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经验、尤其是那些并没有被充分表达的经验,能够挖掘和展示到什么程度,能够赋予其什么样的风格。祝贺欢欢写出这样一部作品,也特别期待回头拿到实体书,看看封面会怎么设计。谢谢。
相宜:
《3》是欢欢第一部发表的长篇小说,与他的诞生相关的是欢欢的成长与成熟。
如果说此前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是少年欢欢带着初识文学的精力与时间,在隐秘的角落朴实又坦诚地撕开血脉中乡村现实的残酷青春,赤裸裸地展现了真实生活的原始质地,野气横生;小说集《今夜通宵杀敌》是欢欢集结起更年少时期的自己,年轻气盛,兴致勃勃,横冲直撞地走向生命的来路,探索了乡村少年走向城市青年未来的去路;小说集《团圆总在离散前》则更多以当代青年不确定的生活与游移的思考状态,书写了不同身份、场域、生活与时代不断变化的可能性。
2021年欢欢两部小说集的出版与长篇小说《3》的出版,很大程度上是步入而立之年的作者献给自己的礼物。欢欢在16岁、19岁、22岁数次立下野心要书写的长篇成长小说,终于以《3》现在呈现的面貌降临了。这份驱动力,随着欢欢的成长成为他心底向上攀登的绳索,也是他不断回望故乡,回望亲缘,直面苦难还能欢快一笑而过的支点。对于大多数都市孩子而言,欢欢丰富又有层次的生命经验与生活精力大量投入到文学现场,他的文字与真实的生活和生活的真实紧密相连,他是现实的,让人看到生活真相的原貌伤痕累累;他是幽默的,生老病死,草木枯荣的背后总有狡黠目光;他是善良的,在荆棘中跳跃、在泥泞中舞蹈、在稻田里相爱;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让他消解着心中的结节,慢慢与生活和解,一个人走着走着还有希望。欢欢的想象力是扎根在泥土上飞扬的风筝,原来扎实的现实关照与溢出纸面的世俗生活,如今慢慢节制,叙述也更清洁,留下了可供志怪、夜话、传说等形而上精神探索与艺术追求的空间。
《3》讲述的是三个家庭里三个姐妹在三十年中发生的故事,各自展开又汇合至一起。之前的几位老师已经剖析了小说的特点与故事。我想谈一谈让我印象深刻的3个方面:
一、欢欢的文学语言是有特色的,在形容人物的动作、对话的方式和自然环境的时候很喜欢在短句子中使用句号。我觉得这种表达方式也许跟曾经从事影视编剧创作有关。高度凝练出场景的样貌,简洁概括人物的心理活动。句号同时给人带来停顿和终止的节制感,是一种让读者停一停的牵制力,在场景切换的时候,语句短加上停顿,阅读起来有一种诗歌的节奏感,有电影语言的画面感,还有一些话本艺人说唱故事底本的感觉,让我想起最近看到动画《中国奇潭·鹅鹅鹅》中间的文字片段。例如这一小段:
有汽车的声音往这边来。/她藏进一片蚕豆地。/快到夏天了,蚕豆要熟了。/她攥着裤脚,从豆荚和叶子交错的缝隙往外看。/太阳悬在头顶,热气从地底冒出,她感觉到饿。/不知名的虫子爬上脚面,她折了一片叶子驱赶。/丢掉叶子,才发现手心里满是汗。
这些言外之意的言说方式,会中断我对于情节的阅读,停下来品味,颇为有趣。
二、三个小标题(雪春秋、春秋雪、秋雪春)蕴含着三个家庭里姐妹的名字(大雪、二雪、小雪)(春红、春蓝、春芳)(秋雅、秋芳、秋荣),伴随叙事结构如季节般循环。女孩名字中对自然好天气的期盼,如文中对王雨婷、雨棚、雨柱、雨盈名字的解释,也有重男轻女对男孩降生的期盼。自然的流转与女孩们命运的枯荣结合在一起,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觉。欢欢在文中写:一大片金银花地里,匍匐着所有勤劳的女人。这一句话很美,中国女性是在藏污纳垢的土地里生长出来,与自然同生共长、摇曳又坚韧的花草与粮食。
三、小说对母亲、奶奶、姑姑、继母、邻居奶奶等等作为成长底色的乡村母辈的书写,篇幅不长却令人印象深刻。开篇三个家族发生的事件都与母亲的生育与身体有关,这是小说对象乡村少女成长生活的前情概述与下集预言。雪的母亲生产前被迫吃了催生男胎的药导致女儿智力受损,常年抱病最终服农药而亡,父亲暴虐离家入狱。春的母亲第四个孩子终于是男孩,全家人生活随之发生了改变,但女孩辛苦的生活命运并没有什么差别。秋的家庭被父亲遗弃,置母亲病重在家而不顾,之后母亲离婚,父亲打钱给母亲治病,孩子们被父母遗弃在乡村随着亲戚自生自灭。女孩们如果按照原本命运的既定路线生长的话,也将继承母亲的轨迹。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女性面对的是同样的乡土,同样的境遇。与此同时,三位主人公大雪、春蓝、秋荣带着欢欢的生命因子,从迷茫走向觉醒,从乡村走向都市的曲折心路历程是一步一步变化着的,她们离经叛道,绝不想再重走乡村母辈的路。她们在都市中相遇,大姐二姐三妹的顺序重新填补了她们原生家庭中亲情与温情的缺位,使她们在成长中与自己和解。
欢欢也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与记忆中的生活和解,与自己和解。欢欢无疑是在成长与成熟的,这份成长的优点和缺憾也呈现在这篇长篇小说中。除却上述的夸赞,我个人觉得,不够满足的是三个主人公的性格与形象略显单薄,心理与情绪转向稍显突兀,三条叙事线的展开与汇合曲线因为人物众多显得不够清晰,生命力的撒野可能因为成长而节制了。当然,瑕不掩瑜,这部小说依然是当下青年写作中独特的样本。最后,希望欢欢永远年轻、永远撒野、永远势不可挡,这是祝福也是期待。
刘欣玥:
谢谢亚娅姐的介绍,谢谢周敏老师的组织和邀请。首先恭喜欢欢,这本书磨砺了很久,从第一次在《十月》发表,竟然已经是2021年的事情了。现在跨过两个年头,期待能在2023年顺利出版,和大家见面。
《3》这个长篇小说,讲的是郑在欢的同代人,或者说90后一代的农村青年女性出走,从乡村到城市流动,谋求生存与精神独立的成长故事。我们今天很容易通过大量的新闻报道、非虚构写作,包括短视频平台,看见许多同样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肌理中的进城女性。这段历史与现实就在这里,区别只是你要不要去看见,如何看见。尤其在女性主义已经成为一个显性议题的当下,无论是泛指的“底层劳动女性”,还是晨亮老师刚刚使用的“基底”的称呼,我们的关注和讨论显然都还不充分,还存在更多需要深挖的空间。
我从《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开始读郑在欢的作品,他以前不太以女性视角去讲述故事。所以第一次听说他要写一个女性视角的故事,而且还是一口气写三个三姐妹,九个女性和她们的镜像伙伴,这样一个女性群像故事的时候,我是有一点半信半疑的。也带着一种女性读者非常苛刻的审视目光,进入《3》这个小说。因为这种挑剔,我在阅读过程中会对细节提出驳斥,但也一再被触动,最后大致是信服的。《3》涉及的不仅是性别议题,还有家庭、城乡、阶层等诸多社会不平等结构。《3》的出现可以说恰逢其时,也是以虚构文体,以一个男性作家的发声创造一种宝贵的共振。有能力的男性不应该保持沉默,应该参与进来,协助女性打开更多被看见、聆听的渠道。
不过我也想说,尽管我们都同意《3》在题材上的话题性很强,有充分的探讨价值。但是我很欣赏郑在欢的地方是,他不是一种强目的性的写作状态,并不是为了迎合时代声部、热议命题,而着手写这个故事。郑在欢一直在写个人经验,但经过十几年的成长、反刍,《3》是自然向外流露,对于共同的生活世界移情与自我省察的结果。我很认同晨亮老师刚刚对“她们就是我、我就是她们”的描述。因此《3》的动人,首先体现在一个男性书写者对于女性处境的细腻的体察。这一方面得益于欢欢特殊的童年经历和强大的记忆力。像他在后记里面写的,本来农村男孩子应该都在玩耍,而这些繁重的劳动工作是交给女孩的。但是阴差阳错地,他被错位地放在普遍发生在女孩身上的处境里,从小劳动。身为同一生长环境里的弱势者,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观察力和推己及人的共情心。我非常喜欢《3》的后记,想必很多师友跟我有一样的感觉。读到最后,原本随着小说结局舒朗开去的心,又被后记给揪住、悬吊起来了。
首先想说,我第一次读完《3》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也是其中的劳动场景。欢欢对于劳动写得太好了,动词非常清洁有力,有节奏,而且很美。当然我也警惕于不要带着城市、知识阶层的外在投射,浮浅地将其归入为今天常常谈论的“劳动诗学”。《3》里所写的劳动背后,无疑有大量的苦劳、酸辛、屈辱,但是郑在欢却可以把它们写得这么美,这么富有生命本身的光泽和弹性。这些能干的女孩子,细脚伶仃,熠熠生辉,而且与劳动时候的乡间环境的美互为表里。郑在欢是从农村劳动者的内部视角出发,带着爱怜、爱惜,甚至是敬意,去描写那些一同成长过来的女性。大雪怎么利落地炒菜,春蓝怎么一边兼顾锅一边跑到前面生火烧灶,秋荣怎么背比她身子大很多的柴火避开乡邻,包括到最后,春蓝在雨天到邻居家菜地摘一把茴香,写得非常美,是写作者自身生命经验的浸润。不仅是农村的劳动,还有工厂里的劳动,顶着令人绝望的机器噪音加班,在一个长身体的年纪里永远睡不饱觉的折磨。这些细节、语词背后,对诸种经验的反刍,还有他琢磨出来的弯弯绕绕的人心和道理,是要多年不断思考才能得到的。
第二点我想讲一下性别问题。晨亮老师刚刚也提到跨性别书写的复杂性,男性作家去写女性的成长、身体经验,这其中的分寸感很有挑战性,容易引起不适和质疑。大家刚刚没有提到小说里的美甲,三姐妹最后合作开的是美甲店。郑在欢很巧妙地借助了“美甲”这个介质,对劳动女性的身体政治有一个新的打开。欢欢一会儿可以分享一下,当初怎么发现美甲这个事情的?对美甲这样一个特殊生计的发现和美甲的性别意蕴,一定是《3》的一大亮点。可以说,对于指甲重新的文学发现,提供了一种对女性身体重新发现的路径。
指甲作为手指固有的一部分,有时候会被我们忽略。作为生物进化过程中对指尖形成的保护壳,指甲是一个像盾、盔甲的存在。但在劳动生产演变过程里,指甲也从劳动身体的保护层,变成展现美的橱窗。我们稍微看一下近现代历史以来,一开始能染指甲的女性,一定非富即贵,往往是从事非体力劳动的上流社会的女性。后来我们很熟悉涂着红色指甲的“坏女人”形象,民国时期有大量的蔻丹化妆品广告,染指甲是都市摩登女郎的时尚指标。这里未必不含有对现代女性的身体的规训,在身体消费的社会里,女性要化妆、做头发、美甲,“女性的身体中没有一平方英寸是被视作不能改进的”。我最早读到写美甲的时候,脑子里警铃大响,不断追问是谁规定了女性指甲的审美标准?但是到了今天,美甲行业的确出现了一些变化,分水岭在于,美甲不再是一个由男性审美主导的消费和观看领域。我自己不做指甲,所以求教了一些迷恋美甲的女性朋友,她们说这里面不为迎合他人,更多地是自我愉悦,“看着五颜六色的双手在自己眼前飞舞”。甚至指甲上的花样和门道,都是男性难于注意到的,无感的。在这个层面上,对指甲的关注,打开了一个女性身体独立的地带。
尽管在《3》这个小说里,美甲首先是一种营生,一种消费,但我觉得郑在欢更强调的,是女性为了取悦女性自己的爱美之心,它是去色欲化的,是摒弃、甚至挑战男性目光的。更重要的是,当秋荣有能力开自己的店时,她选择的也是城市边缘的廉价街区,产品定位是要便宜,为和自己一样的务工女孩做指甲。在小说里,指甲往往与粗糙的劳工女性手指放在一起描写:大雪的很黑的手,秋荣因为按摩长出茧的粗硬的手。但是漂亮的指甲和劳动者粗粝的双手,在这里似乎并非不可兼容。过去在农村,更加注重身体作为劳动工具的再生产能力,进入城市文化之后,这双手进一步融合了劳动、审美、生产和消费。聚焦身体的这个微小部分,《3》背后寄藏着很朴素的、良善的对于女性和美的理解:它是自娱自乐的美,也是丰俭由人的美,可以以日常化、平民化的方式实现。更重要的是,它是女性自己主宰的生计、女性为女性提供的服务。
对于小说传递的对于女性与美的理解,我想举一个很重要的细节。《3》里三姐妹第一次相遇,是一个典型的郑在欢式的场景,非常饶舌,充满欢笑。她们用互相开玩笑的游戏方式,消解了一句在酒吧里搭讪经常听来的话:“嗨美女,你是一个人吗?”女孩子们不断互相提问:“嗨美女,你是一个人吗?”并且得到不同的回答,引发新一轮的哄堂大笑。每一种回答都是对原来这个情色化的异性眼光的调笑与解构。这里的大笑是喜剧化、夸张化的,但也是缓解残酷的手段。一直以来,在郑在欢的小说里,笑声都是弱者的武器,笑是拒绝被社会苦难完全支配的超越姿态。如果随着郑在欢的拆解去看这个疑问句,它可以被拆分为以下的一些语素:“美女”“一个人”“人”。“美女”,美丽的女性,美的多元标尺,对于美的平等权力的享用。“一个人”,小说里写到很多的孤独、孤单无依,也写到女孩子们为了争求独立,要把自己从原来农村的家庭关系里那种“有毒的共同体”里面剥离出来,逃出去,活下来,再去建立真正的主体独立。最后的语素是“人”,人之为人的尊严,当然也有人之为人的弱点和难堪。最后她们达成共识,可以大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美女,也可以互相说我们都是或不是美女。所以当三姐妹用一种说笑话的方式,反复揉搓、解构“嗨美女,你是一个人吗?”这个句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很彻底的解构声色场所里男性他者的凝视、男性支配的的搭讪话语。从而去获得自己的语言、自己对自己的肯定。
最后我想谈一下《3》和《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的关系。《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像是人们读郑在欢小说时心头的“白月光”,是他写作地图里面一个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原点,甚至是路障。在郑在欢的写作地图里,我们似乎也在隐隐期待一个超脱《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的新作,一个有说服力,超越少年之作的成熟品。我觉得《3》就是了。《3》中有很多的人物原型、故事元素,早已在《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面出现过,里面也写到三户连生了三个女儿的人家,但只是匆匆带过——那些被打包纳入复数的“三个女儿”她们后来的命运如何?大雪的故事在《恶棍之死》里有完整的原型。也就是说,有些故事是被一讲再讲、一写再写的。从《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抽出来的线头,之所以经得起重新讲述,一方面是有写作者有如鲠在喉,怎么也放不下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多年的生活与写作沉潜之后,同一个故事以更圆熟的方式,在过去的写作路径中取得突围。我一开始读《驻马店伤心故事集》,觉得“病人列传”和“Cult家族”两个部分,代表了郑在欢写作的两种风格,前者是喜剧、欢愉,后者是悲剧、苦涩。“病人列传”用小孩子的口吻,津津有味地讲道听途说来的乡人异事,写得很好玩、很奇趣,但是也是因为置身事外,讲述他人,所以这么轻盈。而“Cult家族”,是少年要一股脑地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心事,痛切,没有技巧,也无法彻底做到驭重于轻。这样欢喜与悲苦的辩证,到了《3》里做到了很好的融合与平衡。郑在欢既叙说他人的际遇,又是用自己的内在的生命经验浸泡其中的。包括《3》的语言层面的实践富有弹性,做了很多形式和技巧上的闪转腾挪,都是从《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到《3》的一个很重要的飞越。
《3》我读了两遍。第一遍被郑在欢一贯很流畅、很轻松的叙事带过去了。第二遍读得很慢,也意识到,慢下来以后,才能看到语言层面藏有他丰富的经营,这些有意思的细节以后有机会再展开。谢谢大家。
刘诗宇
谢谢亚娅老师,谢谢周敏老师和欢欢邀请,非常荣幸参加这个会议,祝贺欢欢写出一部这么好的作品。
这部《3》中能看到很多《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杀敌》的情节。很多在之前初具形态的故事和人,都在这部作品中活泛、交融了。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世界线收束。比如看到二雪因为偷邻居钱被刑讯逼供,姑姑出手,看过郑在欢小说的,都知道这位姑姑就是《暴烈之花》中的花,是打小孩的“专家”。在《3》中作者不用过多交待,读者已经会产生阅读期待。
过去我一直认为郑在欢的小说有两个相比同代作家很明显的长项,一是写底层但不耽溺于同情,甚至敢于拿出黑色幽默的态度,让那些悲惨的故事不仅有催泪的效果,更产生一些真正的、审美层面的意味。这和之前总被批判的消费苦难,是两回事。尊重苦难,不一定意味着流下同情泪,相反,对于作家来说,玩弄读者的泪腺并不一定是高明的技巧。
第二个长项就是与生活的零距离接触。其实这一点也和上一点是裹在一起的同一件事。郑在欢的人生经历,虽然代表着无数的中国人,但在文学圈里,准确地说是严肃文学圈里非常独特,因此他有资格这样去写苦难。从乡村到城市,从冷漠和暴力到劳累和迷茫,这条命线在今天变成文学作品,也许因为过于紧绷而显得锋利、尖锐,但对于一片歌舞升平的文学空间而言实在是非常必要的。这种意义也许会在很多现实因素的限制下被忽略,但我感觉它不应该被遗忘。小说里有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比如说生儿子或女儿,父亲的不同状态;比如小春蓝卖头发,觉得和奶奶一起去乞讨很快乐,可惜自己长得太快,不能再去了;大雪偷玉龙的方便面;
说说这部《3》,从我的角度看,它之于郑在欢的文学生涯,和当下的文学现场有怎样的意义。首先是郑在欢终于开始写长篇了,我感觉特别高兴,今天长篇小说创作很难,不仅难在创作本身,更在于投入的成本和回报很有可能不成正比。作为90后作家,郑在欢写长篇小说,一定程度上有点为当代文学续命的意思。基于我对郑在欢的阅读,我感觉对于他本人来说,这本书或许就像是在地里播种的东西,终于有些收获了,这个收获并不意味着明年又要重头再来,而是说也许下一部作品的根基就在这里。
如果说以前郑在欢写的苦难,虽然看着很顽强,但终究是悲惨的,那么这部作品里似乎又有些不同。我对他写的大雪小时候在晚风中奔跑,一蹦一跳,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蹦出歌词,感觉好像是《盛夏的果实》,那里让我真切感觉到,作者既进入到了人物的里面,但同时又和人物有了距离。很多感官经验都变成了“第一人称”视角,读者可以用人物的眼睛、耳朵去观看、倾听,而不仅仅是在旁边看,听别人讲。但与此同时又因为一种距离,那些正面或负面的情感体验,比如痛苦或者快乐,没有很真切地落到读者身上。
这就涉及到今天的文学,如何看待人在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了。前段时间刚刚读完阎真的《如何是好》,很好的一部作品,写一个小镇女孩,怎么拼命考上重点大学,又毕业即失业,在因为人才错位过剩的大背景下悲观失望,又鼓起勇气来对抗“内卷”。阎真从《沧浪之水》那个创作阶段,就很擅长把人物的“切肤之痛”传递给读者,他对这个事情抓得特别准,作为一种现实主义创作,与书中人有相似经历的读者会特别有共鸣,但与此同时,他笔下的世界肯定是没有或者说缺乏美感的。距离产生美,这从来就是一个很辩证的事,也有可能像春晚舞台上赵本山说的,“距离有了,美没了”。我不能说这样不好,因为不可能有一部作品囊括所有的美学特征,有得就有失,就像郑在欢的这部《3》,距离产生美了,大雪、春蓝、秋荣的生活当中,都有那种非常平静、非常美的片段,让人印象很深,但作为没有共同经历的人来说,我有些难以判断这个东西在现实的层面是否真实。换句话说,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在电子书上重新排版之后,看完的这本书,导致在我的脑海里,大雪和秋荣都是特别美的,仙女一般的人(可能大雪的肤色稍深一点,手稍硬一点),春蓝也因为生孩子之后胖了许多,变成了一个很健康、喜庆的状态。这种感觉很微妙,我们喜欢看绝处绽放的花朵,看仙子误入凡尘,但同时也喜欢看真刀真枪、硬桥硬马的东西。过去我看郑在欢写《暴烈之花》,写《命运规划师》,写《没娘的孩子》,写《勇士》,我觉得有二者兼具的感觉,但那也是2017年的作品了,一晃六年了。也许在今天,很难有作品能同时满足这两种需求。
我不由得又想到《团圆总在离散前》那本书里的《藕荷色劫案》,显示出作者对盖里奇、昆汀塔伦蒂诺等艺术家的喜爱,除了个人的生活经历,其实这也是郑在欢创作资源非常重要的部分,那种黑色幽默,那种絮絮叨叨又无比巧妙的叙事——我很希望郑在欢能向那个方向再走一走,目前当代文学界几乎没有那样的作品。
书名《3》的意思,应该是三个女人的故事,在题记里作者引用了“三生万物”,冬、春、秋,唯独没有夏,因为夏天的明媚、百花盛开并不切题。这三位女性也代表了一个或几个不同的群体。在阅读前、中段时,我一边努力检索之前阅读《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和《今夜通宵杀敌》的记忆,另一边就是担心作者要怎样将三个人的命运拧成一股绳,让整部作品产生一种属于长篇小说这种文体的完整性和整体性。三个人本身家里都是三姐妹,大雪二雪小雪,春红春蓝春芳,秋雅秋芳秋荣,她们每个人都掰掉了自己亲生的两个姐妹,而与另外两人组成“sister”——这是小说中的一个店名。这种安排很能见出命运的味道,命运不仅意味着你出生在哪,更意味着今后你会遇到怎样的人。但我还稍微有点私心,想看到这三人以更紧密的方式被凝结在一起,或者说至少有一些浓郁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的羁绊。羁绊是个很难解释的词,日本漫画里很愿意用,大概说的是无论爱还是恨,亦或是有共同的利益或志向,羁绊会把看似独立的人们变成一个整体,也正是如此才是这三人而非另三人作为主人公。
最后稍微做一处文本细读。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春蓝带着女儿净身出户后,“她感觉这次是真正的一个人了”。在前文,三人相识某种程度上和“美女,你是一个人吗”的文字游戏有关系,作者把重音从“一个”挪到了“人”上,也许我们也应该把视点从“3”挪到后面的人上。秋荣是个一直让原生家庭的爱恨伴随一生的人物,大雪则起初是个工作能力优秀,后来却选择当二奶的人,这两个形象都很生动。到了小说的结尾处,一直稍显弱势的春蓝也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如果一部小说的三个主人公,都能做到饱满丰富,又各不相同,那么我觉得这本书就是一本好书。
邱华栋:
谢谢主持人季亚娅,因为某种不可抗力的原因迟到了,刚刚上线,其实还是受疫情的影响。今天郑在欢的长篇小说《3》的推介会召开,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少年”,我已是前辈作家了,对这次郑在欢第一部新长篇研讨会的召开,表达热烈祝贺。而且,我注意到,今天在线上的二十多位朋友,大部分都是跟他是一个年龄阶段的青年批评家、青年文学研究者,比如,有作协创研部的李壮、刘诗宇等等,还有黄相宜等等青年文学研究者,很好。这是这个研讨推介会的一大特点。因为一代作家的出现,跟一代批评家的出现是同时发生的,是互相烘托的,所以,大家一起作为同代人,来分析推介郑在欢的第一部长篇小说《3》,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新一代的作家、新一代的批评家、文学研究者的共同生长,我觉得非常好。这是我的第一个感受。
第二个感受,我就在想,怎么来谈郑在欢的文学姿态和他目前所创造的文学符号价值,我想,郑在欢是什么来路?作为一个作家,每个作家的出道总会有一些来路,这个来路就是识别度的问题,和作家自身对自己的设定。那么,郑在欢是一个什么样的来路?我看了一下,当前的大部分青年作家,还是科班出身比较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比较多。郑在欢的来路在哪儿?就在于他出身于“草根”的这种独特性。他是初中毕业以后辍学,然后就在当代的生活里打拼、翻滚,不能说他经历的全是底层生活,他经历的恰恰是中国多层次的生活,很多层面他都穿梭过,干了很多杂活,体力的和脑力的工作。因此他体验到生活中特别不容易的东西,是那些学院派作家只能从书本上看到的生活,郑在欢是在这样一个生活层面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这种来路,就让他的作家面目大不一样,有极高的辨识度。那么,我们来看郑在欢的小说,它的题目就特别吸引人,比如,《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等等,这个题目里有一些盘绕,有一些回环,又有一些生猛的东西,还有一些伤感的东西,我觉得特别打动人,这是他的特异性。所以,郑在欢的来路是当代青年作家里极其独特的一位,就是从生活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血肉横飞中出来的,一片烟尘中出来的那种作家,所以,他身上有一种非常生猛的创造气息。
有意思的是,我几次见到郑在欢,都是在他获得文学奖的现场,聆听到几次他的获奖感言。第一次是在山西太原,当时,他获了一个《小说选刊》搞的文学奖,他的发言很有意思,讲了他为了赚取奖金而参加各种文学大赛征文赛的经历。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他到处投稿,参加大大小小的文学大赛,也获得了一些奖项的过程,讲得特别生动,很有意思。我那会儿真切感受到,一个人要想当作家,谁都挡不住,不管生活有多大压力,不管生活有多么复杂严酷,作家照样还是能够生长出来的,郑在欢就是这样一个作家,所以,他身上有一种强度,有一种力度,有一种鲜活的东西。刚才,诗宇讲得也很好,诗宇讲出郑在欢作品中复杂性的东西,书写出苦难,但是这种苦难中又有幽默的、达观的,涌动着生命力的东西,我们不能简单说他是明亮的、向上的,那个词有点太单面了,这是郑在欢的特点。这是我第一次在颁奖仪式上见到他的情况。
第二次见到他在颁奖典礼上,是在去年,他获得十月文学院和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具体承办的、王蒙基金会创办的“年度推荐作家”榜的颁奖典礼。2022年一共选了三位获奖推荐人,孙频、郑在欢和渡澜。当时有二十几位候选人,每个作家都很突出,都很有特点,最终我们评选推荐出三位年度推荐作家,由王蒙基金发这个奖,当然,王蒙基金成立只有几个月,筹集的资金非常有限,好像产生的利息一共才一万多块钱,不够仨人奖金。,后来我们决定从别处补一点,给他们每人一万块钱奖金,真不算多。隔了几天,我给郑在欢打电话,我说你一定要参加颁奖典礼,当时疫情防控手段比较严格,很多不确定性。我说你最好参加这个颁奖式,到时候会是三代作家站在一个台子上,王蒙、铁凝、郑在欢,王蒙和铁凝给郑在欢发奖,这不能简单地说仅仅是光荣的时刻,实际上,是一代一代作家传承延续文学精神,薪火相传的那种感觉,这里面有一种庄重,有一种期待,还有文学本身的温暖,有文学代代延续的大河奔流般的某种力量。我说,郑在欢你一定要参加,这个太难得了,我作为一个作家都很羡慕你,我自己写东西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遇到这样的好机会。所以,这次三位获奖者,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只有郑在欢一位到场,当然,那天人太多了,他的获奖感言不像我在山西听到的那么鲜活,但他讲得也非常好。
所以,这两次在文学奖的发奖典礼上碰到郑在欢,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第一次看到他,想起来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故事。那可能是1930年代,某一天郁达夫跑到北京的一个胡同,看望刚跑到北京来写东西的沈从文,沈从文住在一个平房里面,贫病交加,还在吭哧吭哧写作,郁达夫非常激动地写文章说,沈从文这么好的才俊,生存那么艰难还在写作,因为郁达夫为人和为文的情绪都很饱满,又特别容易夸张、激动,他在那篇散文中长吁短叹,觉得沈从文很不容易,觉得要为青年作家多帮助,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现在看到郑在欢,他一方面有沈从文当年那种少年壮游的义气,在北京这种地方能待下来,不断写作,还获得这么广泛的不断深化的认同和赞许,同时,他是有当年沈从文来到北京的状态,我觉得郑在欢身上体现当代作家独特的取向,就是从生活中摸爬滚打而来,带着某种对自我生命的不断认同迸发出创造性的力量往前进,这就是郑在欢跟其他作家都不一样的地方。
今天的推介会,主要是围绕他的长篇小说《3》来进行,刚才,我听了刘诗宇的发言,我觉得刘诗宇的发言讲得极好,他讲了好几个部分,最后一部分特别分析了《3》,第一,为什么叫《3》,郑在欢的识别度很高就在于,他总是能够在小说的题目、小说的结构、小说的语感语态上带有他强烈的个性,这个小说叫《3》也很独特,我昨天拿到这个书的试读本,晚上躺在床上翻了一遍,这本书的题目很独特,书名是一本书的窗口,也是一扇大门,是一个提示,也是一种暗示或者说是一个岔路,题目很重要,“3”太独特了,它是一个阿拉伯数字3,这在中国小说里不能叫凤毛麟角,好像我没怎么见过有一本书叫“3”。“3”就是郑在欢个人的趋向,就是你的特异性,很好。既然叫《3》,三生万物,三会生出很多东西,同时三也是三个女主人公,也是这个书的三三结构,一二三章。还有就是从冬天到春天、秋天,没有夏天,这三个季节,三个人物,三个章节。这个《3》就是这么一个象征性的特别好的题目。这是对《3》的简单解读。
我们拿到这本书的人都会很好奇为什么叫《3》?就会读下来,读下来就会发现这次郑在欢动用的写作资源,实际上是河南老家他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在后记里也提到了,他说小男孩的时候,不太注意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样的,包括今天推介会的题目“女子的境况”。由这本书可能展现出很多我们熟悉的当代作家笔下不太常见的中国农村背景下女子的境况,而这个境况跟我们看到的特别符号化的描写女性生命的状态、成长的经历、遭遇的事件和生活的内容完全不太一样,在郑在欢笔下的这几个人物,秋荣、大雪、春蓝,这几个人物形象是我在老一代河南作家笔下看不到的,李佩服甫、阎连科等一大批作家我们都很熟,我三十岁以前在河南农村生活过几年,郑在欢的写作让我既感到熟悉又陌生,他动用的就是他少年时代的这些经验,看到的这些东西,作为一个长篇小说来讲,动用这样的生活经验是合理的,对郑在欢的写作进程,到今天这部文学作品,因为前面已经有三个短篇小说集打底,今天拿出一个长篇,动用童年少年的经验,这是合适的,因为我是要用长时段看待郑在欢,在现在他拿出这本《3》,在他的写作过程中是极其扎实的一部,他要回过头去看童年少年眼睛中女性存在的生活境况,这是什么样的境况?我觉得是非常丰盈的回忆的状态下女性的命运,丰富、丰沛,也非常精微,特别是在呈现人性复杂性上有郑在欢独到的发现,他可以用一些黑色幽默,甚至刚才诗宇举的例子,“你是一个人吗?”这里有很多双关,实际上就是讲你的状况,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你是人还是别的东西,以及你是不是一个单身,像这种双关,这种反讽的黑色幽默的呈现,其实就是呈现女子的状况,这在郑在欢的语言里面有很多很多,是他独特的创造性的呈现。
所以,走到此刻,在一个生长的作家郑在欢的笔下出现《3》,他的第一部长篇,是成功的,是扎实的,它不是一个很大的东西,它是一个小巧的,也比较紧致,内部也比较丰盈,我觉得它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
郑在欢的未来,我觉得他是一个会让我们出其不意的作家,我现在难以想象他还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郑在欢一直藏着一些东西,藏着一些精妙的兵器,我不知道他下一把宝剑或者下一把刀会刺向何方,我对他极其充满期待,我觉得他是当代作家里具有创造力、爆发力,和很多可能性的作家,我对他充满期待,我希望他能够继续保持这样一个文学姿态,在今后能走得更好。
郑在欢的未来充满巨大的期待,他绝对会让我们不断看到别开生面和特立独行的作品。
谢谢各位。祝贺郑在欢。
梁豪:
谢谢亚娅姐,周老师好,欢欢好!祝贺欢欢长篇首秀即将付梓,替他感到开心。我们这个讨论会的名字叫“女子的境况”,第一眼我就被它抓住了。为什么叫“女子”,而不是妇女、女孩或女性?我试着理解看。首先,“妇女”太板正和规范,缭绕着暮气,《3》这部小说则是相对松驰和年轻的;“女孩”感觉又有些淘气和天真,《3》其实很文,过往充满戏谑的欢欢在这里有所隐藏,很文气的东西出现了;再者,“女性”又过于寡淡和理性,而《3》中那个一直颇为感性的欢欢还在,之所以写这部小说,就因为他对笔下那些女子充满了情感和情绪,里头调动出了大量感性的东西;至于说“女人”,用赵本山的话讲,响亮但不够文雅,难入在欢法眼的。因此,瞅来瞅去,到底“女子”更耐看,也来得恰切。
说到“女子”,想起《诗经·载驰》里的一句:“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意思是女子大抵是多愁善感的,但行事作风上又各有各的原则。所谓“女子”,应当是一种刚柔相济、有礼有节的形象。在《3》里,不管是春红、春蓝,还是秋荣、大雪,她们身上都涌动着一种女子的品性,既多愁善感,同时又有相当坚硬的持守。《载驰》讲述的是许穆夫人因兄长去世、母国危难,不顾许国大夫的重重阻挠,毅然归去,回娘家去吊唁自己的哥哥卫侯,看看家里的状况。在诗里,许穆夫人也顺势抱怨了一通夫家许国人的傲慢和偏见,俨然是一个中国式的“出走的娜拉”形象。《载驰》为《鄘风》里的一首,鄘就在今天河南新乡的西南方。由此可以发现,从两千年前的《诗经》到此刻的《3》,中国女性的命运在同一块中原土地上,有着强烈而遥远的呼应。必须承认,中国女子的所思所想所念很多都变了,但似乎还有不少东西没变。认命的还在认命,对自身处境无知无觉的依然处于无知混沌的状态,而那些觉醒和抗争的人,也始终零零星星、珍贵而艰难地存在着。
我们一直在讲女性、女子,其实所谓“女子的境况”,它呼之欲出的背面就是一个“男子的图鉴”。正是因为有了男子的强悍和自负,有了男子的权威与霸道,以及他们的担当和随之而来的压力,这种压力常常又会扭曲成各种形态的暴力,施加给周遭的女性。所以,《3》同时也是对男子生存现状的某种镜鉴,他们的形态和病症,通过女人给照了出来。谈到这里,我想起一句老话,可恨之人有可怜之处。男性其实也很可怜,像春蓝父亲这个泥瓦匠这样的男人,他们的生活同样凄苦而荒芜,他们的那种暴虐,思想里面非常腐朽和荒唐的东西,他们是不自知的,他们同样处于一种混沌和麻木之中,这里面有一种异常庞大的悲哀在。郑在欢在小说里面把它呈现出来了,他未必很深地去探索、去勾出这个东西,但透过描述,背后这层大的悲哀像雾一样弥漫开来。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未来如何跳脱这种沉重而灰暗的惯性,是一个很复杂、很严肃、常常被忽略但其实早已迫在眉睫的问题。
谈到男子,我记得小说有一个细节,就是大雪的爷爷查出了睾丸癌。这个细节一出现,不禁暗想,熟悉的郑在欢又回来了?其实没有,它就是一个恼人的病,但这句话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于,“爷爷查出睾丸癌”很像某种暗语。所谓的男权社会或父权社会,已然历经千百年,积压成了一种普遍的经验或说传统,现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巨人查出了睾丸癌,像是“孩子没了,你来奶了”的反写,人间的能都被你给逞完了,已经繁殖出了林林总总的仇恨、愤怒、霸道,这时候你“功成身退”般蔫了,抽离地看,是一种于事无补、让人语塞的情形。爷爷到底是走了,但未来还有即将成为爷爷的父亲,父亲还有孩子,怎么逃出这样一个男性的或说男权的牢笼,这是娜拉出走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疑难。我们看文中那些女主人公,前面大量篇幅写她们怎么从村里、从那样一种生存境遇里挣脱出来,她们挣脱出来跑到城市,在城市里继续挣扎,继续适应城市的种种规约,其实还是一种迷茫的状态,还是一种顺应的姿态,一种居无定所、心无定所的局面。她们虽然在城市里混着,但总要回归,回到她们的乡野,去打理她们的家事,去料理亲人们的后事,结果回乡以后发现家都变了,家里用上了抽水马桶、太阳能热水器,院子的装修风格跟城市已经无限接近。整个社会的发展,包括所谓万物互联,互联网的因素,让现在很多农村人尤其是年轻人跟所谓城里人的差异越来越小,至少在表面上、在物质消费上已几无二致。但里面还是有一个问题,正如我们现在回乡下也好,去到农村也好,哪怕就在城市里逗留,我们会看到很多人的着装,包括我们的建筑,存在大量不伦不类的情况。物质跟上了,但精神性的东西、诗性的东西、审美性的东西还没跟上,因为没有人给我们补这一课。不是所有人都像相宜、欣玥一样,拥有良好的先天和后天条件,早早成为知识分子,站到了金字塔尖上,具备相当的能力去阐释、反思何为身体政治,什么是消费社会,什么叫物化;对于像秋荣这样的打工妹,她们不具备一个非常清醒的认知,或者说,认识到了又如何呢?她去开美甲店,无非是要养活自己,先活着,再活得好,就是我们常讲的赚大钱、恭喜发财,她们爱听的是这个。她们看待美甲,跟我们作为消费者进到店里鼓捣自己,追求一枚指甲的精致程度,两者的所思所想、彼此眼中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金爱烂有个短篇《角质层》,专门讲到女人的指甲,它写城市里的一个普通女性进到店里,如何被店员的一套话术给沉浸到里面,当中有女主人公对自己身体的重新发现和察觉,那是另外一套语言系统,另一种视角和生活状态,跟我们现在讲的不一样。在欢更多呈现的是作为服务人员的女性的生存状况和心理状况。
《3》的最后,春蓝重新投入城市的怀抱,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了,秋荣说你来吧,我们还要开分店,这是一个看着还挺光明的结尾。但我们不妨仔细想想,就算她们重新回到城市,还是在一种经济至上的或说生存至上的模式里摸爬滚打,美甲对她们而言还是一种生计而非享乐和消遣,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这是她们面临的现状。所以当谈到所谓的女性独立,或者每个人的独立,有时候我会生出一点不忍,这个独立的代价可能是很大的;另外,我们可能首先要定义什么是独立,女性独立以后呢?就像娜拉出走以后,我们不能像某些人解救流浪猫狗一样,没有后路的收容只能是另一种残酷的开端。这里面还涉及到大量的问题,比如一个女性“自我觉醒”后,她是过得更开心还是更痛苦?不知道。或者说,她还有很多有待解决的问题。一个女性也好,一个人也好,我们讲要独立,首先是要经济独立,财富自由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头疼气闷的问题。此外,是不是有绝对意义上的“独立”,这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所以,用“独立”去褒扬女性的奋斗,一者太过泛滥了,二者它需要相当的成本,有时候会显得有些残忍和想当然。“自适”可能会更恰当一点。当我们对大环境一时无从改变的时候,不妨先弄好自己的小环境,最小的环境就是我们自身,把自己照料好,让自己感到舒适、感觉充盈,这是可以办到的,然后才可能有点到面。《3》写了大量的不适,她们最后无非是要找到一种自适的生存状态、生活状态。
另外有一点也挺有意思,在欢给女子们起的名字,雪、春、秋,都是自然天地里的事物,属于静物静景,这里面有一种对于自然天然的向往和亲近,它更浩大,也更持久;反观她们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的、躁动不安的,是必须跟人短兵相接的,是要跟人贴身肉搏的,她们的大量情绪乃至她们的生命,都是方生方死的、速朽的,两者之间的冲撞非常富有张力。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我们从农耕社会快速转变到消费社会,进入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在这个剧烈的过渡中,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都承受着一种庞然无形的不安感和压迫感。
若要提一点建议,我想到题记里的那句俗语:“老大刁,老三娇,中间夹个受气包。”在欢慈悲,道尽女子们被侮辱、被损害的委屈,若能匀出更多笔墨去落实那个“刁”和“娇”,或许“三”的多样性、女性的多样性,会更绚烂和饱满。三是多,是万物,其实也是一。我们终其一生的拼搏或闹腾,最后无非是想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自己,然后,见众生、见天地,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3》里,我隐隐约约看见了这份干净,它不在别处,就在铺天盖地的泥泞和喧嚣之中。
罗丹妮:
首先特别感谢欢欢邀请我来参加这个会议,刚才听到前面各位老师的发言,坦率说,我真的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严肃和专业地对一部长篇小说的文本讨论。我是文学之外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专业的眼光和素养,,今天听各位老师发言,我首先一个非常直接的感受就是:我有赚到,这么好的一部作品,郑在欢交给“单读”来出版,交给我,是非常宝贵的信任。听到各位老师对文本的评述、分析后,我非常踏实,大家从各自的专业视角、阅读经验出发,对这个文本进行了深度、准确的分析,在图书正式出版前能够听到这些意见、对出版方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一个学习机会。
下面我的发言可能更侧重读者视角的观感、思考。首先,我想跟各位老师分享一下,我第一次完整看完这部作品的感受(相隔一年,后续我又读过不止一次,其实每一次都有一些新的想法),虽然它不尽然是我今天对这部作品的完整认识,但却比较能够代表一般读者的第一眼感受:
这不是一本先发制人,在前二十页就能征服读者的书,全书自始至终从三个女性的视角展开,时间绵延1990-2020,每一部分,都是从三个人的视角重新开始分别讲,所以,人物的塑造、性格慢慢地丰满,展开,需要时间。基本上读到四分之一处就会完全进入。
我个人阅读的趣味所限,乡土、农村题材的作品,特别小说,读得较少,但有一个总体印象,即不管是以前旧有文学传统、现当代作家笔下的农村,还是今天充斥在社交媒体、短视频网站上的,关于乡村生活的讲述,都有一种接近的调性:腐朽、落后、野蛮、肉欲、粗鄙,比较强调底层视角(对于“底层”这个词我有极大的保留和怀疑);字里行间会不经意流露出:不平之气、愤怒、对城乡对立、贫富分化、阶层撕裂的强烈不满。整体的氛围往往是压抑的、灰暗的、残酷的。
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城乡是对立的。以农村影视题材中的女性形象为例(直到最近也是如此),别看女性主义已经如此在读者中被广泛认知和接受,但我们可以看到在新闻报道中、互联网社交媒体、非虚构纪实作品中,农村女性形象仍然是比较固化的。即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女性的生存处境,甚至我们能在他们的文字中感受到他们对女性的一些敬意、尊重和怜悯,但你总会觉得这些女孩很难说是可爱的。
郑在欢的这部长篇,虽然就是写三位农村女性三十年间的故事,但却撕掉了很多我们心里固有的标签,他写出了时间、写出了人物命运的流动。在这个流动中,人固有的标签,和地域固有的界限被打破了。人物在小说里出生、长大、前赴后继走向城市,悬浮于都市,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回到农村。小说里的人,都是出生在农村的,他们成长的家庭背景不同,外部标准看,都算底层,但具体来讲,又各有各的处境,三个姑娘的性格与命运又大有不同,特别是到小说最后的部分,三个姑娘的命运发生了实际的交织,更能看到她们各自鲜活的人格。
更难得的是作者深入了具体的每个人的心理,能写出心理的变化、养成和冲突,又能不隔膜地深描她们的生活细节。
小说中的人物,有非常丰富的生活体验,有在工厂做工、踩缝纫机的,有按摩、美甲,有在饭馆当服务员,有在柜台做护肤品的销售……中间有很多直接是身体感受、肢体经验,作者竟然可以写到如此细致准确的地步,很难相信作者是一个男士。
当看完最后一节,跟着这三位主角走完她们人生的前三十年,体验了从苦巴巴长大、挣扎着离开,读书,辍学,打工,恋爱,做小买卖,结婚…… 等等,会更贴切地感知,农村女性,她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所谓男权社会、男尊女卑、重男轻女,这些抽象的道理背后,她们具体付出了什么、抗争了什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深诉、也不是完全被命运裹挟的被动,残酷的现实背后还是有一些温暖和亮光,而这一切是通过活生生的、复杂多面的个人表现出来的。
另外一个层面,这三十年三个农村女孩的个人成长史,以另外一种方式书写了我们改革开放后农村、城市一再被撕裂、对立,又错综交织在一起的当代史。
我们另外一个编辑第一次读到这个书以后,我们俩聊的一个反馈我也特别想在今天的发言里中分享给大家,因为今天国内的小说读者很多是外国文学的读者,他们往往会比较高冷地说自己不怎么读中国的原创文学,这个女孩原本也是我印象中读外国文学的朋友,但她读完《3》之后,特别兴奋、十分喜欢,我愿意在这里复述她的评论:
第一感觉是一种深深的感动,跟读“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姐妹的感动不一样,这是一个非常本土的故事,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农村生活,但我是生长于那样一种语境中的中国女性,我的小学同学里也有家庭务农的女孩,我们的新闻里、周遭的舆论里,都是小说里的背景环境,所以我特别感谢,终于有一部真正讲中国女性情谊的小说了,我终于不用在某个西方人写的小说里去寻找那种慰藉了……
我想,这也是让我非常愿意做这本书或者说愿意跟郑在欢合作的原因,更是我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做原创文学出版的动力:我们需要自己的语言,我们需要自己的故事。我们需要看见我们身边的女孩子的成长历程,让我们真正理解那些抽象的理论和概念化的标签背后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喜怒哀乐,而这是文学才能完成的任务。它能赋予我们更自由、更宽阔、更丰满的视野。
谢谢大家,希望明年推出这本小说的时候能得到大家更多的支持和帮助,特别希望我们原创文学的出版能在国内出版市场上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谢谢大家给我发言的机会。
谷禾:
刚才听了各位朋友的发言,感慨良多。参加这次研讨会的都是年轻的评论家和作家朋友,跟我平时参加的老一辈批评家聚聚一堂的研讨会很不一样,大家的发言和作家提供的文本贴合更紧密,也更有批评的锋芒、发现性和针对性,所以这个聆听的过程也是我这样的老编辑的学习过程,从你们的身上学习、我也领悟到了很多新的东西。
刚才几位的发言,华栋书记谈的比较宏观,非常贴心和温暖;刘诗宇和刘欣玥、李壮、粱豪对文本细节的解读视角各不相同,但都非常有见地,非常精彩。
我就简单补充几点:
《3》在《十月》发表的时候,我作为责任编辑,没有要求郑在欢对故事结尾做修改,甚至整个小说也没有要求他修改。我觉得小说的结尾亮色一些,能够多给读者一些安慰和温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我确打电话要要他删掉几千字,主要是杂志容量不够了,话语间我能感到郑在欢心里是有点不情愿的,最后应该只减了很少的文字,我们最后通过其他折中的办法解决了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小说应该是尊重了郑在欢的想法和思路的。
最初看完《3》这部小说,我跟亚娅老师有个交流,但这里我要更正一下,当时我不是说他写了三代人,而是说写了三家人。郑在欢开篇也引用《道德经》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理解这个“3”对应的当下中国农村家庭的的一个抽样,“3”既是小说中的三个家庭,也是千万个普通家庭。郑在欢以三个家庭为点,辐射出去,非常深入地写了当下“乡村中国”三十年的发展和变迁,写了九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女性的成长,她们从出生一直到三十岁这么一个成长过程。郑在欢在描写他们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强调和强化她们的女性角色和女性意识,而是把她们当成一个个和当下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被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当事人来进行的,所以与其说写的是乡村女性的成长,不如说写的是人的成长更准确和贴切。我觉得这可能是郑在欢藏得很深的想法。所以读完这个小说,我是由衷兴奋的。
《3》的叙述上是有鲜明个性的。各位看到杂志发的版本,每一个章节都加了小标题,这是原稿没有的。原告只加了第一章前三节,后边只有章节数字。我个人倾向于不加标题,因为这样能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时时回头和回忆。考虑到读者可能没这个耐心,我们本着为读者着想做为出发点,统一加了标题,在我这是一个小不情愿。《3》的结构和叙述体现了郑在欢对小说写作的更多想法。在目前的独特结构下,他在叙述上融合了全知视角的叙述和有限视角叙述的巧妙结合。就是说他以全知视角写了三个家庭的九个女孩子,以及通过她们关联的更多的人,在具体描写这单个家庭的女孩子的命运时,又采取了以其中某一个作为叙述视点的有限视角的叙事,这为他在15万字的篇幅里干净利索地讲完了三个家庭九个女孩的故事,提供了充分的腾挪空间。我觉得通过这个小说的写作,郑在欢的小说叙述能力有了非常大的提高。对一个年轻小说家来说,这是非常令人欣喜的。也是我看重这部小说的重要原因。
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写小说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才。我觉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郑在欢应该算一个。从早期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到《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再到《3》,除了大家谈到的郑在欢厚实的生活积累,小说语言的幽默感,你能看到他在像一棵野树一样在蓬勃生长,尤其他结构故事的能力,重构现实的能力的进步,都是肉眼可见的。
中原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中,刘震云的幽默,阎连科的犀利,,刘庆邦的绵密细致都是读者已经十分熟悉的。现在又有了更年轻的郑在欢,他的小说不斗狠比惨,总是在苦难中见幽默,残酷中见温情,就像刚才李壮说“欢欢有一颗慈母心”。我理解的这个慈母心就是一个作家对世界的宽容、爱和同情心。这对这对郑在欢来说非常重要,也非常可贵。
刚才大家已经谈了很多,我就不再多说了。总体来说,郑在欢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有进取心的年轻作家,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他小说的编辑,我都非常期待读到他更多新作。如果让我提一点建议,我希望他的小说写作能够更精细些,尤其叙述手法上能够更加丰富多样,让每一篇都是新的一篇,作品的整体打磨也可以有更完美的追求,这样的作品一定能放射出更耀眼的玉的品质和光芒来。
谢谢大家。
郑在欢:
感谢亚娅姐今天辛苦主持,感谢周敏院长张罗这个事,今天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溢美之词。从这篇《3》到我个人的成长变化,大家给了很多很包容的、很鼓励的看法,对我来讲有一点受宠若惊。要是搁以前我可能就飘了,现在我确实成长了一些,更多的是惶恐和沉思,大家对我的期许、对我的认识、对《3》的看法,包括提到的亮点和不足,都让我沉思。前几天我跟徐晨亮老师聊另一篇小说的时候也在讲,我说要是你以前跟我讲,我可能为了发表改一下,但我打心眼不会听你的。我就是以这样防御的姿态走过来的,以这样盲目的自信支撑自己做下来的。但是今年——我前一阵子一直在外地,元旦之后回到北京接受了太多的善意,见到太多的老朋友,我发现大家的变化,还有自己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大家非常愿意拥抱他人。这个变化太好了,从我回来在跟大家狂接触之中,是在各种谈心、触动之中度过的,特别温暖。
中午我吃完饭之后还在想等会儿说点啥,大家给出很多信息,这个信息我都有记,大家提到的一些东西我很认同,我想慢慢回应一下,大家的感触我接收到了。
比如徐晨亮老师提出的“基底”,这个词很好,这也是我写作的态度,我不想说我写作的对象是底层,我不会这样认知他们,或者说不会这样认知我,因为我就在这个群体里面。被命名为“底”,我肯定是不太开心的,我可能自嘲地说我是底层,或者长辈们说咱们是“下边的人”,外面是“上边的人”,把城市和乡村变成上下关系。在我的成长里,或者在我的伙伴里,大家是更自信的,会更有他们的主体性。大家不再认为自己是底,因为现在可以流动,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并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拓展得非常快,随着网络尤其短视频来临之后,大家这个认识已经打开,再回不到甘愿做底、甘愿做下的状态,这个心态已经变了。
这或许就是李壮说的“动态”,我觉得动态是在回应基层、基底。我们都是种地活下来的,我小时候一个非常浅薄的认识是只有劳动的人才配活着,只有干活的人、只有种粮食的人才有意义,那是非常浅薄的认识,但这个浅薄的认识可能来自于本初的观察,种地真的很辛苦,可种地养活了我们。当我们来到商品社会,人开始向商品流动,开始走向工厂,人是动态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制造业那么强大,90后是打工群体最多的,开始大规模的进城,这个动态在我们十几岁就出现了,这个动态还在变,还在动,这是让我迷恋写作、让我一直放不下写作的一个原因,我总是在看动的东西、动的人,这个动,太棒了。
相宜讲到母辈,我觉得这就是女性视角。在面对女性的时候我总是谦卑,因为性别还是有一点屏障在的,这个屏障就是我确实不太知道怎么进入到女性的思维逻辑,比如“母辈”的提出,《3》里写了那么多母辈,我都不知道,它可能是写作中自然涉及到的,但当相宜提出母辈的命运和这一代的命运已经不一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有一个对照,这有一个传承、接续,还有一种挣扎、撕裂。这个点特别特别棒,感谢相宜。
欣玥讲到一个非常小的点,这个点太棒了,就是美甲。以我现在对写作的认识,写作虽是创造,但也不是凭空创造的,它确实是在打乱重组,在组织你接触的材料。我有一个同学,是一个女孩,她开了一个美甲店。她从刚开始做,非常积极地宣传,到后来做得很大之后,她就不发这些在朋友圈了,她已经升级为老板,已经开始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后来我找她说话,发现这个号已经变成她的客服在用,在维护客户关系。她的客服又把她现在用的微信推给我,我为什么找她要这个微信?当时我在考虑我的女主角开一个什么店,按理说大雪人物的原型现在开一个花店,花店也很好,也很美,但花似乎太独立了。当然我没想得那么深,像欣玥讲的将美甲视为女性确立自我身体权力的东西,它是一个细小的打开。我当时想的只是美甲也许更涉及到女孩子打扮的美,更触及肌肤,触及细微的动作。我打电话跟她聊一个多小时,她很忙,还在照顾新生的孩子,她说你问这个干吗,你也要开美甲店吗(笑)?我说没有,就是随便聊聊,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做美甲,比如你怎么赚钱,你的机器怎么买,技师怎么培养,也就聊了一个多小时。当然我也到现场看过女生做美甲。这个美甲的提出也是专业读者对作家的提点,作家有时候可能心有所指,有一些针对性的选择,但是可能没想那么远,而比较专业的读者——你们都是学文学、做文学的,会给我打开更多的东西,或者更往深处去想。比如欣玥还讲到笑是弱者的武器,包括“美女你是一个人吗?”,这个我确实很骄傲,这句话很棒,我甚至都考虑丹妮,我们要不要把这句话也作为一个展示的语句。它是一个庸常的搭讪,一句非常庸常的话,通过女孩们本真自然的反应,就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驳斥,就是直接对美女这个说法进行反驳。这也是对男性怎么肯定女性、怎么更好的跟女性交流有一个警醒。
诗宇说的沉重不落给读者,这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我可以写沉重的事情,我也可以写很悲凉的事情,但我从来不想给读者一点负担,不然的话我就不要做这个事。包括我跟人聊天也不想有一点抱怨的倾诉,那个我留给自己,也许我还没有打开自己,但我始终觉得大家在一起是为了创造快乐,不是为了分享苦难,不是为了给苦难挖点意义,我到目前为止都觉得这是很落后的观念。
华栋老师很亲切,他一直很关心我,每次见我都问我欢欢你最近怎么生活,我找作协照顾照顾你。我说你别光说不练啊,没想到他当场就练开了。他每次见我都说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哪哪哪,他说得特别具体,我心说你怎么会记得我。包括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都记得。因为他温良、敦实的“少年形象”,我对他也很有亲切感,每次见他都情不自禁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舒服的衣服面料,这个触感我一直记得(笑),太舒服了,就像他的人。反正我们每次都是打趣开心,当然也伴随着他的关心。
梁豪是我很熟的朋友了,当他说到“爷爷查出睾丸癌”,我以为又回到了我们平常聚会的那种口无遮拦,但是没有,梁豪今天讲的特别棒,他说男子的强大造就女子的现在,我觉得梁豪,嗯,真的可以,我们不愧是兄弟。
我跟丹妮聊到出版的时候,这个小说还没有写,刚有一个题目的时候,丹妮正好问我说欢欢你有没有小说,可以给我。我说我可能要写一个长篇,写完可以给你看。所以丹妮是第一个读《3》的人。我发给她,五天后她回了我一个一千多字的读后感。读完这个读后感我觉得这本书只能给她做了,她的反馈和她对这个题材的认识,以及她对出版的关切忧虑,都让我觉得还能写作真是一个太棒的事了。那时候我应该是在低潮,所谓低潮就是我的书一直出不来,我已经对写作想远离,对写作这个动作本身也不那么享受不那么坚定了。那时候我刚辞职恢复写作,丹妮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鼓励,那天聊天的感觉,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说到这我也想介绍一下《3》的基本情况,这三个女孩都有原型,我都认识,有熟的,有不熟的。大概在2016、17年的时候,我记下这个标题,当时叫“三姐妹”,我想写她们仨,计划是五六万字的篇幅。但我那时候写不了东西,我在上班,当时有两三年没写东西了,记下这个标题也只是尘封在那里,放在那里而已。到2019年离职之后整理以前的文档,我要回来写东西的时候,把它从文档里面整理出来作为待办事项。我先写的不是这个,先写了一些中篇、短篇。在2020年前后,彼得·汉德克获诺奖的时候,我看到那篇《无欲的悲歌》,他的写法对我很有启发。他把心理分析作为主要写作对象,情节只是补充,刚好跟传统小说相反。想到那句“大概是五月”,我觉得可以写《3》了。那时候我在一个公司兼职,每周去一两天开会,剩下时间全在写,一天大概1000字或者1500字。中间基本没断过,夏天去了一趟内蒙玩,断了一个月,后来一路写完,我那时候说这是我送给自己30岁的礼物。这就是《3》的基本情况。女性主义这两年被谈及得很多,包括我最近也刚开始看上野千鹤子《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我真的也很受启发,也有触动。包括我前不久才看到金爱烂,才看到《素食者》,好多这一拨的,我都很喜欢,我觉得人家已经在做那么棒的东西了,人家的作家已经到那一步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少该往前挪挪了。所以《3》,如果按我以前的风格说话,可能过了年出版再好不过,但现在我变了些,更慎重了,觉得《3》也要接受所有读者的审视,所有读者对我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去写女性的审视,因为我之前脑子里是没有“女性主义”这个词的,我只是想写三个我认识的女孩子而已。
谷禾老师也是很早就找我约稿,那时候我还在上班,没什么东西,有一个旧东西,我发给他,他说让我等发表。后来我在谈出版,我说要出了,不给你发了,我就拿走发在《小说界》,结果那个书一直延宕没有出来。后来他给我发了《团圆总在离散前》,那是我恢复写作之后写的满意的一篇,《团圆总在离散前》之前他还拒过我一篇稿子,那时候我在鲁院,他见到我还跟我谈那个稿子哪哪不好。那篇小说我现在也不是很满意,我也觉得他的认识很好。到《3》,当然是很爱护的出了,他让我删四五千字,我确实也是不听的(笑),我只是为了发表去删而已,出版的时候会补回来。他们说发的那一期也没发,发了2021年最后一期。谷禾老师对我也是一路陪伴,一路看着我成长。他刚刚说《驻马店女孩》那篇小说结尾,他讲的不对,但是这个不对我很喜欢。他说的是男孩要喝那杯毒药,女孩没让。原小说是男孩喝了。他记忆中出现的错误,其实就是我目前对小说的认识,结局真的不重要。《3》的结局,是我写最长时间的,短短一万字我写了两个多月,我不知道怎么结掉它。怎么结掉?这个光明的结尾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只是我认识到结尾不重要。我之前可能比较狠,要在结尾透露我的态度、我的世界观,可能很多都是消极结尾。但我现在认识到结尾真的不重要,结尾已经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了,后面我为何不给它一点光明呢?给它一个光明的结尾,如果这个作品有幸给读者留下余味的话,大家可能会在脑中产生新的结尾。所以《3》这篇小说其实没有结尾,它没有结束,她们只是又聚在一起,接下来会怎么样?比如刚刚诗宇讲到很期待他们有一个更紧密的关系,生死与共。这个我不太同意,我们的友情也并没有那么坚固,人和人的友情也是,我们总是带着各种目的,只是暂时凑在一起而已。这个缘份已经非常非常大了。不管是因为利益还是因为什么拧在一起的时候,捆绑在一起的时候,情感总会在捆绑中产生,而不是先有情感再去捆绑。当然我也不是怼诗宇,我是说结局不重要这个感觉,人在动着,人一直在延续着、变化着自己的情感。也许读者可能在读这个作品的时候产生一点稳定的情感,这个稳定的情感是我在写作之前没有想到的,没有预料的,那就是尊重女性,尊重所有不是我们的人。《3》写完之后,我又看了几遍,慢慢发现会有尊重女性这个情况存在。你要尊重你写的这些对象,包括我在里面也有处理不好的地方,也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是今年我可能就改了,去年的话我没改。会让人产生误解的地方,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人在尊重的基础上可能也有冒犯,这个冒犯怎么解决?我们能完美地相处吗?
我今天就聊这么多吧,再次感谢大家,感谢周敏院长。今天是小年,可能是我过的最充实的一个小年,一是收获甚多,二是情绪上也得到非常饱满地释放和接纳,接纳大家从文学到情谊的传递。刚刚丹妮提到中国女性的情谊,我觉得不光是中国女性的情谊,是中国人的情谊,我今年感受的尤其多。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