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

近年来，由于国际关系宏理论创新的匮乏和“理论市场”的萧条，学界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方向和存在必要性的争论时有发生。秉持着将世界国际关系理论发展最新成果引进国内，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构建提供镜鉴和养分的初衷，秦亚青教授将近年来关于国际关系理论的思辨和洞见，汇集成《国际关系理论前沿》付梓。本书聚焦实践理论、量子社会理论、兼容学派和批判学派四类新兴理论群（Theory cluster），从智识背景、理论内涵、发展趋势和自身局限的角度逐一评析，并贯之以重要学人、著作和学界动态的介绍。

一、理论动态与评介

第一，实践理论。马克思有言：“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国际实践》是该理论流派最重要的著作，按照作者伊曼纽尔·阿德勒的定义：实践是行动的实施，是具有社会意义的规律的行动。实践理论超越了传统国际关系理论物质/理念的本体论文二分法，坚持实践的本体优先地位：物质性和理念性因素在实践过程中产生意义，社会事实和社会意义是社会实践的结果。实践本体论下的实践知识、实践性逻辑、实践共同体共同构成了实践理论的核心内容。实践知识是指无意识的，非表象的、无以言明的、直接来自实践的知识。首先，实践知识本质上区别于表象知识 ，具有三个明显特征：（1）地方性的、具体的、自上而下的；（2）弱意识的、高自发性的；（3）弹性的、变化的。其次，实践性逻辑的根本假定是，人的行动根植于实践，即人的行动更多是未经反思和出于自发的行动。实践逻辑可以被视为结果性逻辑和适当性逻辑 之外的第三种理论逻辑，实践选择、实践知识、实践意识是其组成要素。最后，实践共同体根植于实践知识，指的是一种共同知识、共同时间和共同思维逻辑的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讲，国际社会可被视为不同跨国实践共同体叠加形成的复杂网络。实践共同体在宏观层面体现为文明基础上形成的文化共同体，在中观层面体现为基于文明的实践共同体内部的次级共同体（比如性别、阶级、宗教、种族等），在微观层面上体现为功能领域的共同体（比如外交官群体、倡议网络等）。

第二，量子社会理论。量子力学的快速发展，使得一种新的世界观和知识观开始撼动以牛顿为代表的经典科学观为基底的传统社会科学。量子科学的三大颠覆性法则是：本体不确定性与量子叠加态、认知不确定性与观测干扰、因果不确定性与关系世界。当我们发现“上帝也掷骰子”，那么传统科学语境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社会科学领域，量子力科学观的建立催生了新的理论应用。这种前沿理论的影响首先体现在社会科学场域的重构中，具体包含：（1）“量子人”概念的提出。量子人将人定义为“行走的波函数”，是全时空关联的生命，是叠加态的存在，呈现出复合叠加、非定域相关、自由意志等量子特征。（2）量子决策理论的建立。该理论挑战了经典决策理论工具理性的基本依据，指向决策时理性与感情的交织。（3）量子意识的突破。行动者的身份、利益和行动都处于叠加态，由于意识的作用坍缩为某种定态。再次，量子科学观的不确定性原理带来了权力概念的重构。基于世界的不确定性，卡赞斯坦等人提出了“应变性权力”，即应变能力对不确定性时间作出的即时和创新性的反应。以及更积极的“达变性权力”的概念，即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在危险未发生或未完全发生时通过变通方式随时做出适切性反应。最后，量子纠缠启发了关系性合作的研究。量子科学观挑战了经典理论的理性个体假定，将两个互动成员的身份由“我-他”转变为“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从“外互动”变成“内互动”。

第三，全球国际关系的兼容学派。全球国际关系的兼容学派是指以阿米塔·阿查亚和巴里·布赞为领军学者的学派，采取多元主义理论观和方法路径，强调兼容西方/非西方，主流/非主流国际关系理论。2005年，阿查亚和布赞组织的“为什么没有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项目是该学派的滥觞。该学派的主要贡献是挑战了美国式国际关系理论的教条和霸权。首先，拓宽了理论的定义。狭义的理论认为，只有符合科学实证主义标准的系统思想才是理论。将理论的形式固定为自变量、因变量、二者的系统性因果关系的方程。而兼容学派则将理论定义为系统化的思想，将解释和诠释、硬性科学实证主义和软性思辨主义等对立的概念统统纳入理论的范畴。其次，致力于探索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不彰的深层原因。该学派组织的世界性调查显示，“为什么没有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这个问题最可能的解答包括：（1）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占据了葛兰西式的话语霸权地位；（2）非西方理论已经存在，但只是一种隐匿性存在，没有以理论形态表现出来；（3）非西方国家理论式后来者，真正形成成熟的理论仍有待时日。 再次，发掘出构建的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丰富资源。该学派认为非西方国际关系的知识资源包括文化哲学传统和经典思想理念、政治精英的国际关系和外交思想、非西方国际关系学者的研究成果、依据非西方经验形成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通过两种路径生成理论：（1）创造性转化，将文化思想与社会科学主动地、创造性地结合在一起，成为现代社会科学的理论硬核；（2）创造性发展，将文化思想与当今现实与时俱进地结合在一起。

第四，全球国际关系的批判学派。作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另一支，批判学派是以阿琳·蒂克娜等新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非主流学者组成的群体。2012年出版的《国际关系学的不同视角》是该学派的宣言，高举对西方主流国际关系学的批判旗帜，试图以解构和去中心化的方式推动全球国际关系学的重构，最终实现思想和人自身的彻底解放。该学派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批判精神和方法运用于知识生产，认为当今世界知识生产的中心-外围结构是中心地带占据主导地位和外围地带没有国际关系理论的根本原因。从知识-政治的视角看，所有社会知识都是在政治社会场景中产生的，没有绝对客观的知识，没有价值中立的研究人员。从知识-权力的视角看，权力建构知识，知识表现权力，审视当今权力关系的形成过程及其带来的收益-损失，反思权力作为政治的核心和基础以及权力对知识生产的影响是批判理论的要旨。从知识-霸权的视角看，西方世界已经建立起知识霸权体系，凭借权力优势，将产生于本土的知识宣称为“普适性知识”，并向外围地带扩展，使其得到接受甚至内化。根据罗伯特·考克斯的分类标准，批判理论不仅是在追求建立“解决问题的理论”，更是一种“解放理论”。最终推翻知识领域的霸权，解构其中的知识权力和不平等关系，使社会知识成为真正的包容性知识，使知识生产真正成为创造性过程，将知识共同体导入蕴含着平等沟通、民主协商的交往理性的发展轨道中去，是批判理论的追求。

二、阅读体会与研究启示

就个人而言，从经典国关理论教科书《权力·制度·文化》，到亚历山大·温特和罗伯特·杰维斯的佳作译介，再到关系主义和东亚区域合作的最新成果，我受秦亚青老师滋润深矣。就本书的阅读体验而言，秦老师的工作不仅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激励，更从多个维度明确有力地启迪了我的研究。

第一，把文章写在具体生活中。实践是实践理论的核心。实践是高度个体化、日常化的行为，实践理论关照下的国际关系研究必然将观察对象转向日常生活、个人以及他们所组成的共同体。于青年学者而言，文明、国家等宏大叙事是“金苹果”和“地平线”，微观层面共同体的研究才是当下身体力行的方向。于我而言，可以关注的共同体包括：倡议网络（东盟专家组）、人类聚落（云南跨境村）、虚拟空间（游民群体）。实践理论带给我的最大启示不仅是将实践带入（Bring into）研究视野，更是让研究回归（Bring back）实践。“不发表、就出局（Publish or Perish）”只说对了一半。发现、归纳、传播系统的表象知识作为学术共同体的生存法则固然重要，积累难以言明、无处不在、无时不用的实践知识，体验和掌控激情、本能、意识组成的心流同样重要。

第二，把文章写在世界大地上。如果说实践理论代表着国关理论研究层次的下沉，与其他学科（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的交叉，那么全球国关就要求国关理论与区域国别相结合、将挖掘特殊性与归纳普遍性放到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从这个逻辑出发，就必须重新思考在中国新兴的区域与国别学科与国际关系学科的关系。两者不应是平行赛道，而是结伴而行、相向而行的关系。在全球国关的导向下，地方性知识获得了与普遍性知识、原理性知识同等重要的智识地位。经验材料、文本叙事，甚至诠释方法等原来被忽视的“手艺”（craft）可能成为显学。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一个领域产生大师的充分必要条件。

第三，打破教条，解放思想。华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具有划时代意义，奠定了美国国际关系学科的基础，造就了一个“社会科学”的黄金时代。但是任何理论一旦形成了八股和教条，就将失去理论的生命力。这也使我们不得不反思一个更加深层次的悖论：学科的发展必然要求学术规范化，划定出清晰的学科边界、制定可操作的学术规制、推举有能量的学术领袖。但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学术的绝对化，禁锢了学术活力。还有另一层影响，就是让那些多元路径的探索者自觉或不自觉的被边缘化，将孤独与自卑强加于人。因此，回归本源，打破教条，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不仅是政治共同体永葆青春的秘诀，更是成为一个有抱负的学术共同体应该一日三省的良言。

第四，一切写作都是思想转译。秦亚青老师是国关理论西学东渐的旗帜性人物，作为“转译者”被学科发展历史所铭记。可能是基于翻译的经历，秦老师的行文写作呈现出明显的三类特征：（1）读者导向。用段首句统领起清晰的树状结构，用段尾的概括性词汇再次加深读者记忆；（2）行文纪律。不用长句，不用被动句，句式多变，善用概括性词汇；（3）文学表述。善于引用哲学家、文学家的名言，为深奥晦涩的理论解读增添灵动的色彩；（4）智力支撑。流畅的解读背后是转译者对作者原意、读者认知习惯的深刻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创造性表述。转译者要做到“信、达、雅”，准确、通达、典雅。读书笔记、理论综述等一切评析文本都可被视为广义的转译文本，同样适用于上述信条。

注释1: 表象知识指的是人通过价值无涉的观察和理性大脑的反思产生的知识，是思维和分析的结果，是强意识的、抽象的、可以言明的系统知识。

注释2: 结果性逻辑，即利益决定行动；适当性逻辑，即规范决定行动。

注释3: 另外两种支持者较少的解释是：（1）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已经发现了理解国际关系的正确路径；（2）非西方国家的具体条件不利于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