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惠此中国》等书帝国相关阅读笔记

《天下体系》再版序言中交代，两篇论文原为2001年为欧洲跨文化研究所以“帝国”为题目的课题而作。“天下体系不是帝国，而是一个反帝国主义性质的世界政治体系，与帝国模式可以形成理论和历史对比”【1】（2011年）正文，中国能贡献的是新型大国，对世界负责任的大国，有别于世界历史上诸帝国的大国【2】上篇，“天下体系：帝国与世界制度”，以帝国和民族国家的纠缠起势，现代帝国主义，[帝国主义是基于民族/国家制度的超级军事/经济力量而建立的一个政治控制和经济剥削的世界体系。欧洲传统帝国和帝国主义的共同理念都是“以一国而统治世界”——背后的哲学精神是“以部分支配整体”这样的欲望——而民族/国家的概念使得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为原则来重塑帝国眼光从而精神变得更加狭隘，不仅失去了传统帝国兼收并蓄的胸怀，而又把帝国的强权好战方面发展到了极致]【24】当下民族国家为全球化挑战，未来是新帝国时代吗？奈格里和哈特的《帝国》，赵拟讨论的是中国传统的“帝国”理念对任何可能的世界体系会有怎么样的理论意义。【25】他希望论证天下理论是任何可能的世界制度的形而上学【26】在赵汀阳看来，[与西方语境中的“帝国”概念不同，“天下”这一中国传统概念表达的与其说是帝国的概念，还不如说是关于帝国的理念。……“天下”要表达的正是关于帝国的一种理想或者说完美概念]，三重的天下【27】它本质上区别于西方的帝国模式（古代军事帝国和现代帝国主义），最突出的就是它并不是“国家”，而是政治/文化制度，或世界社会【29】帝国也属于国，以国观天下，天下则以天下观天下。理论上设想天下一家的帝国，无外原则【34】没有明确的地理边界，而且没有文化边界【40】虽然天下理论是完美的，但实践中则是不完美的，以至于古代中国帝国在很多方面只不过是个寻常模式的帝国【52】不过也有几个方面的分别：不存在异端意识；抑制作为军事化帝国的发展趋势；设想的不是国家；时间性问题超过空间性问题；礼的国际关系原则等【52-4】赵汀阳指出，“帝国以及帝国主义就其理念来说总是世界性的，但是除了天下/帝国模式，其他的帝国模式都没有世界观，都只有国家观，只是以国家为主体单位而试图拓展至整个世界，无论拓展到什么程度，其利益、价值观以及制度设想都是基于国家尺度的视界。”【68】他简单对比了罗马帝国模式、大英帝国模式、美帝国主义模式和天下模式。【69-71】下篇的时候曾把中国古代看作和平帝国“今天的世界可能再也不需要帝国了：既不需要一个美国那样的危险帝国，可能也不需要中国古代天下帝国那样的和平帝国。但是，天下体系非常可能通过某种转换而成为适合于未来的世界制度”。【107】

《天下的当代性》中，天下体系是世界内部化的体系，完全不同于帝国主义的支配性世界体系。帝国主义世界体系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列强的国家利益，提那些爱体系试图构建世界主权，以世界权力创造有利于世界的共同利益，天下体系的目标是世界的冲突最小化和合作最大化。【131】秦汉以来中国转为国家政治，但不能等同于西方的国家概念，既不是城邦，也不是民族国家，甚至不是帝国，“貌合神异”，[貌似“帝国”的古代中国缺乏帝国主义性质，虽然并非从不扩张，但扩张不作为中国之立国意图，也不是国家行为的动力。也许可以将中国勉强称为“大国”（leading power）] 但这种说法没有表达出国家的政治性质、【141】文明体比文明国家更恰当。【142】中国是天下的缩版，是个以天下为内在结构的国家【143】认为“当天下收敛为中国，中国继承了天下的基因而成为内含世界结构的国家，这种天下性质的负荷使中国从一个复制了天地秩序的自然神学概念同时成为一个复制了天下秩序的政治神学概念。”【164】比较中国与欧洲的分合。[欧洲历史上也曾有分合，合的一个理由是帝国，分的主要理由是民族和宗教教派，欧洲对分的兴趣胜过合的动力，原因之一便是民族和宗教的精神向心力强于帝国。] 中国则是旋涡模式，合是大势，分是权宜之计【188】

《惠此中国》，认为三代不是大一统模式的国家，而是世界性的“无外”天下；大一统模式是从秦朝开始而汉朝巩固的，中国的世界史结束，收敛为中国史，但大一统中国仍保留了天下的观念遗产，并将天下精神转化为国家精神，将世界格局浓缩为国家格局，于是中国成为一个内含天下结构的国家，继承了天下的“无外”兼容能力或内部化能力。【11-2】“内含天下结构的中国也就不能削足适履地归入民族国家或者帝国之类的概念，这些概念的政治含义相对于内含天下的中国来说都过于单薄了，甚至是概念错位。”【13】旋涡模式：[早期中国的四方万民为了争夺最大物质利益和最大精神资源的博弈活动形成了以中原为核心的‘旋涡’动力模式，旋涡一旦形成，就具有无法拒绝的向心力和自身强化的力量，从而使大多数参与者既难以脱身也不愿意脱身，终于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而定义了中国的存在规模和实质概念。]认为这一模式能够解释为什么古代中国并非扩张型帝国却能够不断扩展，这就比较有意思。“中国的扩展不是来自向外扩张行为的红利，而是来自外围竞争势力不断向心卷入旋涡核心的礼物。”【15】大一统的实质就是以天下为内在结构的国家【16】重申“貌似‘帝国’的古代中国缺爱扩张性的帝国主义性质，而这正是帝国的最根本性质……扩张不作为中国的立国意图，也不是国家行为的动力”【30-1】政治博弈聚点，而动力结构是有着强大向心力的“旋涡模式”，“中国旋涡”是需要分析和解释的核心问题【43】赵汀阳把征服王朝论看作现代人替古代人发挥的想象，有趣【84】

按：赵汀阳在《天下体系》中，提出传统中国的“天下”表达的是帝国的理念、理想或完美概念（尽管在实践中并不完美，以至于古代中国在很多方面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帝国）。它区别于西方的帝国模式，因为后者未能超出国家的视界，而天下则能够提供世界尺度。面对异己，古代西方帝国至多能有兼收并蓄的“宽容”胸怀（现代帝国主义则落入狭隘），讨厌他者但忍着，中国天下则本乎“无外”为原则，表现出真正的“大度”精神。不过后来他修正了比照“帝国”理解天下的思路，“再版序言”中即强调“天下体系不是帝国，而是一个反帝国主义性质的世界体系，与帝国模式可以形成理论和历史对比。”在《天下的当代性》与《惠此中国》中，赵指出天下与帝国“貌合神异”，因为秦汉以后的大一统中国缺乏帝国主义这一最根本的性质，并不把扩张作为立国意图或行为动力，而是继承了天下“无外”的兼容能力或内部化能力，是内含天下结构的国家。但它确乎又有所扩大，故而他提出“旋涡模式”——早期中国的四方万民为了争夺最大物质利益和最大精神资源的博弈活动形成了以中原为核心的‘旋涡’动力模式，旋涡一旦形成，就具有无法拒绝的向心力和自身强化的力量，从而使大多数参与者既难以脱身也不愿意脱身，终于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而定义了中国的存在规模和实质概念——解释为什么古代中国并非扩张型帝国却能够不断扩展。这一观点上的变化展现出赵氏眼光的敏锐和理论的自觉（尽管有待拓展），与钱穆对西周封建帝国论的修正以及以“向心凝结”理解秦汉立国有颇多暗合，俞可平把赵与钱划分为两路其实忽略了二者的关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