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人生的价值在于温和节制”

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这篇主要讲的作品是《卡斯特桥市长》，写于1885年（哈代45岁），比最负盛名的《德伯家的苔丝》早了6年，这个时候哈代的写作已经比较成熟，一方面他摆脱了对故事精巧设计的执念（但是不代表情节编得不妙），另外一方面他已经沉下心来完成以他所生活的英国乡村为背景的故事构建。

有一些作家的灵感来源于变化的生活模式和人生经历，也就是所谓的采风，而有一些作家，他不怕面对一样的生活模式，背景，环境，因为他探寻的是人生最底层的东西。没有对错之分，和任何事业一样，前者是广度，后者是深度。哈代显然属于后面一种类型。

如果哈代是一个能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就概括得好的人，要么是他太简单，要么是我太聪明，显然都不可能。即使是一个只有百户的乡村，探访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可以总结人世间所有的人性色彩，哈代显然明白这一点，何况，他是一个善良，乐观，对世界和他人寄予希望的作者。

此处的『善意』和『乐观』，对于讲一个作者，是中性词，对人性最悲观的揣测也能塑造第一流的作者，那是写警醒世人寓言的好作家。

《卡斯特桥市长》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故事情节比《德伯家的苔丝》简单得多，但是如果我们决定做一个羽翼丰满的读者，在进入一个名字叫做『哈代』的博物馆时，最好不要蜂拥而至只去到展示爆款的展台，一定要留心这部更早了五年的作品，原因很简单，写《苔丝》的时候，作者的心肠『更硬』了，而在《卡斯特桥市长》里，我们还有幸拥有一个柔情蜜意的哈代。

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叫亨查德的捆草工在21岁时因酗酒而将自己的妻女出卖给了一个水手，酒醒后因这桩荒唐事而追悔莫及发誓未来21年都滴酒不沾。一个勇于改变自己人生的人，因勤勉和身强力壮，收获是赢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并且成为了卡斯特桥的市长。妻『女』在近十八年后重聚——昔日的妻子以为水手丈夫丧生，履行完作为商品的义务后回到丈夫身边。亨查德一度以为妻子已亡，以鳏夫的身份生活，本可以迎娶年轻貌美的外省姑娘露塞塔，得知妻子归来后，亨查德选择辜负露塞塔和原来的妻子相守。

本来这个故事在此可以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局。结果妻子病逝，与此同时告知了一个秘密——妻子带来的『女儿』伊丽莎白-简是水手的女儿，原来被一起卖掉的女儿于一岁时夭折。

亨查德气恼妻子设下的骗局，女儿并不是亲骨肉，却需要朝夕相处。事业上危机重重，他所重用的苏格兰青年才俊法夫瑞越来越得到雇工、商业合作伙伴的信赖，功高盖主，他辞退了法夫瑞后对方的事业平步青云，而亨查德自己却因为急于求成而在多项投资上失利濒于破产。感情上，昔日的情人露塞塔继承了巨额遗产，知道他妻子亡故，本打算投奔他，却阴差阳错地爱上并嫁给了法夫瑞。

亨查德又重新站在了21岁时的人生起点，孤身一人，古怪，嫉妒，任性，不名一文，他发现良善的继女伊丽莎白-简并未离他而去，于是他要抓住这根人生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惜人生开了最后一个玩笑——伊丽莎白-简的水手父亲并未离世，并且前来寻找女儿……

故事的结局，像人生中的很多情况一样，每个人拿到的那一块拼图——守住的秘密，一一暴露，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改变。露塞塔暴露了昔日和亨查德的恋情，含羞犯病而死，法夫瑞成为鳏夫，最终娶了伊丽莎白-简，水手最终能和女儿相认，揭穿了亨查德为『留住』女儿而撒的谎，亨查德的人生全面破产。

这表面上好像可以成为一个因果相报的故事，亨查德种下『恶』——因酗酒贩卖妻女，成为市长后是一个严酷的商人，因嫉妒而屡次挑衅和怀疑法夫瑞，因得知伊丽莎白-简并非亲生而疏远和苛责她，因想要报复法夫瑞而将露塞塔当作妻子而尝试威胁她，因担心继女的离去而欺骗水手继女已经离世……

但是显然哈代不可能是满足于写这种童话故事或者通俗小说的人，这个故事，轻描淡写，如若有心，可以令人肝肠寸断，这里面是作者对人性底层良善的信仰和悲悯。我始终相信，好的小说，就算全盘托出故事情节，也无法掩盖其肌理之中所蕴含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个小说里面，道德上没有瑕疵的角色不缺，伊丽莎白-简和法夫瑞就是，善良，正义，聪颖，伊丽莎白-简，逆境中忍受贫苦，顺境中通过大量的阅读和劳作完善自身。『她老早以前就看重人生的价值在于温和节制，结婚通常不是什么蹦蹦跳跳的事情……』

普通而复杂的人不缺，露塞塔，水手和原配妻子，普通人行为的动因很容易归结，有自私的部分，又有能理解他人的部分。这一部分最有意思的是对水手的总结：『牛森像许多闯荡江湖河海的人一样，见识过各种稀罕的人和稀罕的伦理道德，并未把亨查德的罪过看得有多么重，尽管他本人一直是它的主要受害者。』

而小说最精彩的人就是亨查德其人，对自己的审判，每一次在极恶中燃烧的善意和对自己因愚昧无知而犯下罪行的徒劳追悔，这是整本小说，最有魅力的部分，如果『改正了』，也许能有善终，却没有办法如此长久地激荡人心。

他本想威胁露塞塔，却轻易地放下报复——『我的天，我竟然在欺负一个弱女子』，只是阴差阳错，帮他送信的人暴露了露塞塔的秘密。

他本想去追回水手并且寄希望于别人会告诉水手女儿并没有离世的事情，但是他被贪欲和自怜困住了脚步没有办法说出真相，导致了最严重的审判——伊丽莎白-简的质问，可是这个硬汉面临质问的时候，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于是他在自己的遗嘱里面要求一场寂静和孤苦的离去，哈代怎么会去审判一个有人性的人？他甚至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因为不麻木而带来的光泽，而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就是在于亨查德这个复杂人物的每一次内心纠葛和转身。

一个惯性使然的人是不会痛苦的，而哈代显然在这个时期没有失去对人类反思能力的信心和希望，他相信那种原地推翻自我的力量和智慧。哈代给《苔丝》的东西要残酷得多，也更符合现实的人生选择——反思的匮乏，惯性的能量。在这部小说中，『温和而节制』成为了哈代所认可的幸福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元素，但也将反思视同通达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