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的衡水碎片
读完《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有很多感触。几乎每隔几行就会有一段类似经历从我回忆的抽屉里被拉出来,重新晾晒一遍。那称不上“痛苦”又绝非快乐的经历的确是一生也不会全然忘却的。今天刚重读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有些事并非不能翻页,但它确实会永久地改变一个人。衡水的经历于我就是如此。我想借着这篇文章,好好地再审视一遍,那些留在我体内的衡水碎片。
我高中就读于河北省冀州中学,同样是“全国百强中学”。并非是大名鼎鼎的衡水中学,但模式上大同小异。以至于后面每当我提起高中的经历,或许是嫌麻烦,又或许是享受对方听到“衡水”二字时眼中的惊叹,我都顺水推舟,不曾特意去解释。
冀州市是衡水地区的一个县级市,在我上高中前还只是衡水下属的一个县城。“头悬梁”典故的主人公孙敬就是冀州人,由此就可以猜得出学校管理的基调。和文中2014年衡水一中的物质条件相比,我的母校还要差一个档次,生源更是难以望其项背,每年染指清北的尖子生只有个位数。
初中的我喜欢玩网络游戏,喜欢听北京相声大会时期的郭德纲,同时订阅3种漫画杂志,又喜欢在周末一本接一本地读郑渊洁和冒险小虎队。我这个从4岁就被放养在家的医生教师子女,自由散漫惯了,中考不出所料地没考上邢台一中的公费线,衡中更是送钱都排不上号。母亲下不了狠心管教我,送去冀州可能是当时的一个最优解,后来证明的确如此。我应该称得上是衡水模式的既得利益者,但在2011年入学的2400多名高一新生中,我的中考成绩排在2200多名,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后进生。
“我不大会用筷子——在衡中,为节省时间,我通常只用一柄固定的铁饭勺。”
冀州中学同样没有筷子(我猜是学校嫌它太危险,有伤人的可能),餐具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不锈钢碗和一个饭勺,且需要用一种叫“餐具卡”的塑料卡片兑换。入学时每人都会拿到一张崭新的餐具卡,打饭前把它交给食堂阿姨,她会在餐后核对餐具数量,退还一张卡。餐具卡在学校就像一种流通的代币,你拿到的卡几乎不可能是你最初的那张,而退回到你手中的卡也不知道曾经历过多少个主人。甚至到了后来,我见过有门路的同学会慢慢攒出一打餐具卡,也猜得到肯定会有马虎的同学又在为补卡发愁。
我清晰地记着入学后第一次去学校食堂,下午两点已经没有新鲜的午饭,一个发面鸡蛋饼和一碗寡淡的鸡蛋汤就是全部的营养来源。当时我还会为碗里可能出现的虫子惊呼,而两年后的我只会在饥肠辘辘的时候熟练地舀起脏东西丢掉,继续把饭吃完。我第一次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家,听到隔壁一个小兄弟冲着听筒大喊:“妈,食堂做的比你好吃多了!”当时我发自内心的同情他……
高中时我很瘦,但很少会剩饭。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下午屁股不离板凳也能消耗掉一大碗米饭和配菜的热量。
我也听说过食堂的一些可怕传说,比如用大盆洗面条的师傅,水面以上的手臂是黑的,水面以下是干净的。一个同学曾经煞有介事地跟我说:“我知道一个秘密,你听了之后可能就再也不会吃食堂的炒饼了”。我没让他讲下去,继续心安理得地吃炒饼吃到毕业。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也并不怎么好奇。
高二的时候,食堂出现了一个卖油条和豆腐脑的大师傅,没有档口,在餐桌与餐桌之间支了个摊位。豆腐脑没有葱花香菜,质地略硬,大抵是石膏放得多了,油条也不够喧乎,口感不如我家小区楼下的老摊位。但在这种环境里,依然每天都供不应求,我也以偶尔能抢到一碗品质不佳的豆腐脑为幸事。
“每周通报违纪,在我脑海里印象比较深刻的名目有:盯着瓷砖超过一分钟,疑似照镜子。”
扣分是衡水模式的标配,在冀州中学,有卫生和纪律两种分可扣。1分警告,2分停课,3分待学。待学就是把学生暂时赶回家7-15天不等,由于害怕缺课,这算是比较严重的处罚。据说扣分太多会被开除,但我没见过这种极端的例子,在冀州,开除只有三条红线:打架、作弊、越墙头。
我第一次被扣分是在高一文理分班之后。每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是全校大扫除的时间,不过只有当周轮到的值日生干活,其他人则可以自由活动。这个时间同时也是足球时间,在操场疯跑两个小时,算是压抑生活中唯一一抹亮色。那天我卡着点等待大扫除的铃声,飞奔回宿舍拿足球,完全忘了我是当值。舍友以为我会打扫,洗衣服之后没清理宿舍地上的积水,我被学生会大笔一挥扣了5分,轻松达到了待学的标准,成为了新班级第一个要被杀给猴看的鸡。我爸托了关系,希望能改成其他惩罚,以免缺课,但我却拉不下脸,如果第一个犯错的人都能逃避处罚,我不知道以后同学会用什么眼光看我,班主任又该怎么管理其他学生。意外的是,班主任了解我的想法后,竟然让我在待学回来后当了班长。在家的三天里,父亲还奖励了我一锅炖排骨,这架势完全不像是在接受某种处罚。
后来我又经历过两次待学,一次是在晚自习后和喜欢的女生坐在教室聊天,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人已经走光,被教导处抓了现行(男女并行,男女并坐和男女并餐,也是三大重罪)。第二次是在放假前夜没等到宿管睡觉就忍不住和舍友偷偷打牌。这两次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也不可能再有排骨可吃。
“不同成绩段的学生也有不同的赛道。整个年级大约4000人,前1200名的考场在教学楼,之后的分到实验楼。”
这一点上冀州和衡中如出一辙。高二之后,我的成绩基本稳定在年级前1/3,只有一次发挥失常被分到了食堂考试,三九天漏风的窗户咣咣作响,即便有经验的同学已经告诉我要准备好三层袜子,我的脚也几乎快要冻僵。破喇叭里的英语听力几乎不可能吐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运气好的我下次考试就离开了这里。我后来不禁想到,这或许就是马太效应,这样的考场只会让差生的成绩更差。
除了食堂,我们的实验楼也是用来考试的,高中三年我从来没有上过一节理化实验课,试管烧瓶、弹簧滑轮,都只存在于书本里和想象中。会考时有一场我被分到了实验楼,才知道这里完全只是摆设,我没见到过真正的实验仪器,实验室的水龙头里也是干的。至于那个被称为图书馆的建筑,除了每个学期发课本的时候,我从没见它开过。
“我同时拥有几款不同的MP3和耳机,也因此和电子数码店的老板形成了友好关系。他准许我免费使用他家的自用电脑,用酷狗音乐下载歌曲,再把它们拖进MP3里。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歌,我会把歌单抄在纸上,趁放假再一一拖进去。”
MP3也是我高中时重要的慰藉。我偷偷存了200多的生活费,在学校“黑市”买了一台iPod shuffle,是我的第一台苹果设备。3.5mm耳机口直连USB充电,那根短小的数据线放到今天也是个异类。它没有屏幕,只有一个提示电量的指示灯,在室外徘徊着班主任的夜间宿舍,屏幕是最危险的东西,容易被直接抓包——高二时我对铺的舍友偷带手机看小说,班主任看到了亮光,直接踹开了宿舍门,就像一名突袭的缉毒警察。但三翻两找,十几分钟愣是没有搜出证物,班主任悻悻走了。那晚舍友再没掏出过手机。后来我们问他藏哪了,他指了指裤裆,说那是班主任唯一查不到的地方。我至今仍被他那危急时刻的快速反应力深深震撼。
说回MP3,由于没有地方充电,我给自己每晚定额3首歌,这样iPod的电量刚好差不多可以用一个月。如果某天睡着了忘关机,那之后没电的日子将无比难熬。我当时很迷super junior,每晚的反复锻炼让我基本可以不看罗马音完整唱下来他们的前6张专辑。如果我耳机里放的是英语听力,或许令人头疼的英语成绩能好一点,又或许睡着忘关机的夜晚也会多一点。
“黑市”也是冀州中学的一个特色。由于学校和家属楼直接相通,有的人家会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小卖部,偷偷面向学生营业。零食饮料,比食堂美味得多的盒饭,都可以在这里买到。我很喜欢早饭时间到家属楼搞一小碗煮好的方便面吃:一口热气腾腾的大电饭锅,里面煮着10包左右的泡面,煮好后均分在10个纸碗里,配上一颗白煮蛋。选好不同口味的料包后付钱,自己撒到碗里。这可比食堂的冷饼子和玉米面粥美味得多。
因为手机是学校排名第一的违禁品,有的同学即使结余了生活费,也没有花钱的渠道。这些暗面里的小卖部发展出了互联网业务,配了一台能上网的电脑,学生可以自行用淘宝下单,小卖部加收10元手续费,生意每天爆满。“黑市”成了我对它的称呼,我那台iPod也就是在这里买到的。在那个我尚不知智能手机为何物的年代,他们就把几平米的家属楼运营出了后来双11菜鸟驿站的效果。据此你就能知道,垄断是一种怎样的暴利。
“衡中的假期很短,三周放一次,从前一天下午到第二天中午,时长约为二十小时。”
每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从周六中午下课时开始,到周日晚自习时结束,这一天半的时间就是我们每月仅有的假期。我和几个同乡的学生,拼了一台小面包车,从坑坑洼洼的乡间泥地出发,经过三小时车程回到干净平坦的市区公路,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吃一顿好的,周六晚上去见姥姥姥爷,晚上给iPod充满电,打游戏到深夜,几乎舍不得睡觉。周日中午迷迷糊糊地去拜访爷爷奶奶,下午再踏上返回平行世界的面包车。这几乎就是每一个假期的全部流程。 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每天中午吃完饭,从食堂回到宿舍楼的一个拐角时,手表上的时间都指向同一分钟。那时我突然觉得,我在学校的每一天似乎都一模一样。我切身体会到了时间密度的微妙不同——我的每个月从30天变为了3天:放假那天、开学那天,和平时那天。
“要逃离的高三生活是怎样的呢?我第一想到的是气味。为了争分夺秒,多数人选择连续几周不洗澡。冬天的早上,跑完操,人群涌进教室,一种热气腾腾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到那个程度,已经无法区分是汗臭、腋臭,还是不洗衣服的臭,纯粹就是动物的臭。”
去广州上大学之前,我无法想象每天都洗澡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学校有专门的澡堂,但需要买票入场,而且没有储物柜,很容易丢东西。我的书包曾在那里被人用烟头烫出两个洞来,此后我再也没去过澡堂。夏天时我会在宿舍走廊尽头的水房用脸盆简单冲洗身子,为了避免排队,我会午休提前5分钟起床去等自来水开放。冬天除非万不得已,比如踢球汗透之类的情况,我几乎不会洗澡。我最长的不洗澡记录是2013年的元旦到除夕,12天的时间里,从贴身的内裤到与课桌摩挲至双袖发亮的羽绒服,都没有换过。
高三时,宿舍有一个单独的阳台和卫生间,但并没有淋浴设备,只是同一间的12个人有了自己的水龙头,无需像之前一样与全楼的人一同争夺资源。不过这个水龙头的卫生程度依然存疑,我曾亲眼见过里面流出一根草来。
那个冬天,有两个室友和我一起在宿舍洗凉水澡。为了避免长时间占用洗手间,我们三人下晚自习后会狂奔回宿舍,以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冲到水龙头旁边,一鼓作气从头到脚先泼一盆凉水。你会看见室友的天灵盖开始冒水蒸气,也能感受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骨骼肌的颤栗。有时我们自己下不了手,就互相给对方泼。第二盆下去的时候,就只觉身心舒畅,不懂得什么叫冷了。打上肥皂,再冲一盆,擦干身子钻进被窝等待熄灯。这时其他的室友才会陆续回来,使用没有热水但充满了水汽的洗手间。
上了大学后我又试了几次冷水澡,只觉不可思议。秋天的岭南刚有寒意,就已经不能没有热水。在天寒地冻的华北平原,怎么有三个17岁的傻小子敢这么洗澡的,甚至从来没有感冒过。
“无法控制思想使我感到耻辱,只能在其他地方多下功夫,例如再把吃饭的时间压缩一分钟。”
高三的时候,班主任擅自决定把原来25分钟的早餐时间缩减到15分钟。自从他这么做之后,我反而把自己早饭时间从所需的10分钟延长到了15分钟以上,如果提前吃完了,我就在教室外面游荡,等待罚站。我此前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可这次我特别叛逆,却又异常平静。因为这种叛逆,我早读被连续罚站了一个月以上。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亲身实践“非暴力,不合作”。我记得那时还有一个同学经常和我一起罚站,他是我们班学号1号,大概率可以考进清北或者浙大。每个早读迟到的原因是跑到另一层楼给女友送早饭,同时躲避追捕。后来听说他们一同考到了四川大学,他为了爱情匹配了对方的志愿,但最终还是没能走到一起。
“我对高考没什么实感,衡中一直说‘平常高考化,高考平常化’。”
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话:“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因此,直到大学我也做不到考前突击,而且是因为我没有临时抱佛脚的好心态,到不了考前一周我就会被恐惧和焦虑围困。大学时我一直抱持着一个信念,如果我考前用了一个月都记不住的知识,考前两天更不可能记住,我会直接放弃,考试前一天用来看闲书或者打游戏。但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和我完全不同,他可以一个学期都不学,考前在教室里看15分钟的书。当然,他那门工程制图最后挂科了。
大学时我意识到,原来高中需要学的知识真的不多,是可以靠努力穷尽每一个考点的。学医之后这种学习方式不再适用,否则一门系统解剖学用一个学年也嫌不够。你越学,越知道自己无法穷尽。正如这位作者在文中提到的,衡水模式下,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努力到极致,但我们毫无规划能力。衡水模式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听话和执行,只要这样你的结果就不会太差。三年的用进废退,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主学习能力。我也是到了后来才懂得,愚蠢但努力才是最有害的。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高考之后才开始了解具体的分数线和高校。”
选志愿被喻为“家长的高考”,高考前,大学只是我们脑中的一个宏大概念,似乎有好大学上就可以,志愿或者专业并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入学时排名2200的我,高考拿到了全校129名,全省40万考生里排前1%,我的努力换来了想要的结果,单这一点就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运。离开了囚笼的我再也不想考虑任何事,巴西世界杯才是我那个月唯一重要的事情。在我为进球欢呼的时候,母亲买了参考书,上了辅导课,比对区间内所有大学近5年的提档分、专业录取分,甚至是城市条件,帮我选择了一所医学院校的硕博连读专业,649分一分也没有浪费。她在“家长的高考”中,交出了远胜于我的近乎满分的答卷。但由于不是综合性大学,既不是985也不是211,我的名字就这样从红榜里消失了。此后我在学医路上经历了无数痛苦和阴郁的时刻,有过抱怨也有过绝望。但这一切自然不能怪罪母亲,只能怪我全盘将未来的决定权交给了别人,而这正是衡水教育我们的内容,也是我们最擅长的、直到今天也难以摆脱的事情。
“它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这一切都是白费的吗?这一年来的所有煎熬和折磨,最后的结局就是如此吗?”
在衡水很难真正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努力就有回报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而绝非理所应当。”谁发自内心地轻信了父母老师许下的对未来的承诺,生活就会狠狠教育他。生活从不会向任何人许诺任何事。父母和老师作出的所有许诺,他们都不会为之负责,而离开这里很多年后,被现实击碎乌托邦带来的异常浓烈的痛苦,只有我们自己承担。
“我大可以说’衡中灭绝人性’,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然后得到同情和理解。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想起我真挚的同学和老师,想起PPT上的蝴蝶,我不能否定那里的一切,那也太残忍了,我不能这样做。”
提起衡水,我心里的感情绝对是复杂的,它给了我社会承诺的结果,甚至我如今的博士学位也是拜高考所赐。但每当我因为过于追求完美而攻击自己;每当我因为浪费了时间拉低了效率而深深自责;每当我无法从自我逼迫中脱身,让关心我的人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失望;每当我发现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却似乎背上了一件脱不掉的枷锁。我都会问自己,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我越往前走,身处的位置就越让周围的人满意,可没人知道的是,这条顺理成章的路上每一步都是看不见的荆棘。第一次读完这篇文章的晚上,我在医院里值一线班,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我记得我拿着博士学位回到了那个地方,依然是那个丢了餐具卡就不知所措的小孩。
我喜欢石黑一雄的作品,因为他写出了泡沫,也写出了背后的现实,他对那些粉饰回忆来疗愈自我的人物充满了宽容和悲悯。他让我感受到了理解。路并不是不能走下去,即使再让我回到当时,这或许也是唯一的路。是它塑造了如今的我,我永远不可能再与这三年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