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你得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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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读《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时,看过这样一个场景:福尔摩斯向他的主顾阐述他从一只被窃的靴子推理出的潜藏阴谋,他的主顾不可思议地说:“我似乎觉得自己走进了一部廉价纸面小说里面。” 我当时并不清楚“纸面小说”是个什么东西,但从语境可以推测,这种小说里的故事一般会特别离奇而且不现实。当然,在之后的实地考察中,华生医生承认这一事件“根本不是什么恐怖荒诞的廉价纸面小说”,而是一个实打实的阴谋。
所幸,在我们的出版市场上,大部分故事还只是虚构的阴谋。在美国市场上,Paperback Novels——中译为“纸浆小说”就是这类虚构阴谋和恐怖故事的主要载体。“纸浆小说”这个词还是有点抽象,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纸质类似《故事会》,但内容更加刺激而不符合社会公序的“限制性读物”。在欧美出版市场上,一本书往往先出软封面平装本,等到畅销后才会推出硬面的精装本。而“纸浆小说”主打的就是用平装本赚大钱赚快钱,我们于是就能想象到这类出版物的格调。
正如今天的短视频都必须起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纸浆小说吸引读者的秘诀就是粗俗的封面。本书作者格雷迪·亨德里克斯收集了400多幅不同时代的恐怖小说封面,光是看那些封面一眼,我们就能被其中的关键要素吸引眼球:鲜艳的色彩、诡异的氛围、奇形怪状的异形、刻板印象的肌肉猛男以及色情化的女性肉体......在那个图像创作依然精英化的时代,这些“庸俗”的封面取悦了读者也成就了出版社的钱包。
一本小说自然不能只有夺人眼球的封面,也应有耸人心智的故事内容。恐惧是人类社会改革(或动乱)的第一生产力,在美利坚这个宗教氛围浓厚而对阴谋论横行的国家,恐惧这样的生产力貌似是取之不竭的。1973年之后,小说改编电影《驱魔人》的成功,让撒旦崇拜和反基督这个过去牵涉女巫审判的历史遗留问题成为了流行作品的常客;同一时期,堕胎合法化和避孕技术的普及让孩童成为了恐惧对象,拥有超能力或者被恶魔附身的儿童成为了恐怖小说中最好的“避孕药”。动物保护主义带来的不只是环保概念,同时也让变异大白鲨、鲸鱼、猫狗甚至是螃蟹等动物都成为了恐怖小说中报复人类的“环保斗士”。至于占星术、邪恶科学家和自爱伦坡以来就盛行的哥特恐怖以及传统魔怪题材更是在纸浆小说的黄金年代焕发了第二春。
恐怖小说并不只是发明新的恐惧,它们也发掘社会深处被压抑的欲望与不满。吸血鬼小说在女性作家的手中不再是“德库拉伯爵”和见不得光的异物;他们成为了拥有优雅风度却因为种种原因被社会流放的“边缘人物”。一本恐怖小说可能是一位怀着丧子之痛的女作家和一位经历过集中营噩梦的插画家献给所有读者的“自传”——尽管她们的作品不能成为“经典”,他们的故事依然让我们能感受到来自被隐匿的过去的恐惧。
与此同时,另一派创作者致力于发掘社会当下的恐惧,比如“鬼屋”小说,什么样的时代能够催生这样的题材呢?当然是1970年代的经济衰退——民权运动失败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去,当故事中的主人公发现自己用积蓄买下的宅邸是“鬼屋”时,恐怕与我们发现自己的新房是凶宅一样有苦说不出。正如作者所言,故事的主人公之所以不逃的原因是“我能收回我的投资吗?” 在恐怖小说中,让鬼屋中的一家人陷入疯狂的原因要么是屋子中的鬼魂亡灵,要么是屋子外的“秘密”研究所;而在现实里,让城市居民纷纷逃向郊区的原因则是通胀引发的高房价以及经济危机引发的种族骚乱,美国社会的撕裂也自此拉开了帷幕。1972年出版的《复制娇妻》就是这样一个范本:一群传统的父权主义者在一个乌托邦般的乡村小镇建立起了自己的基地,将城市中的女权主义者改造成了顺从的旧时代妻子。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争论这本小说讽刺的究竟是女权主义,还是女权主义的敌人。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恐怖纸浆小说的“黄金时代”也终有个尽头。纸浆小说并不是耐用品,而是快消品,这意味着出版社必须用厚如白山的廉价纸张和铺天盖地的宣传营销尽可能地从每一本“废纸”中榨取利益。但这就包含一个前提:人们必须还拥有稳定的恐惧;并且承认纸浆小说能够反应自己内心的恐惧。而显然,1980年代往后的纸浆小说在这两点上开始力不从心,《沉默的羔羊》塑造出了“汉尼拔”这样的经典反派人物,但恐怖小说反倒变得更趋向于悬疑小说和黑暗科幻小说。本书作者冷静地描述了纸浆小说出版社在最后时刻的挣扎,却没有给出原因。站在上帝视角,我们或许能够看出:美国在“冷战”中的高歌猛进冲淡了全社会的恐惧心理;而个人计算机和互联网的逐渐普及为恐怖故事的传播与接受提供了新的媒介渠道。在这“双重夹击”下,尽管出版社尝试讨好青少年甚至儿童读者,纸浆小说的黄金时代依然不可避免地衰亡下去。
B级恐怖小说的“文艺复兴”年代结束了,但纸浆小说中的某些冷门作品偶尔也会“像瓶中信似得被冲上海滩”。这让我想到中国早期网络小说中的某些恐怖题材与现实题材的精品,与美国纸浆小说不同,中国的网络小说因压抑而死,而美国纸浆小说因释放而死。如作者在结语所述:万物都有死期。低俗,要么死于真烂俗,要么死于伪高雅。但恐惧却是不会消失的——无论是接受恐惧的消费者,还是创造恐惧的销售者,他们都不会随着纸浆而去,只会转向另一个方向去寻找恐惧。在AI生成技术和社交媒体称为日用品的现在,人们不用再代入恐怖小说的主人公,只需要看新闻就能经历一趟地狱之旅。假如恐怖小说只是“以假乱真”,虚假新闻就是要“变假为真”。恐怖小说家们一生的目标无非是赚一点饭钱,而玩弄新闻的人心中都有个成为“无冕之王”的梦。当一个恐怖小说家或许难以果腹,但当一个(大众语境下)的新闻从业者俨然已经成了道德污点。我们只能指望“新闻制造业”也像过去的纸浆小说一样,在低俗的“内卷”中自我走向衰亡。毕竟一部冷门的恐怖小说至少可以让少数人惊喜,而一则热门的虚假新闻只会给所有人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