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作者
作品诞生,作者已死。文学阅读允许我们体验从未设想过的生活与世界,不过,这种体验必须在滑轨上行进。如果没有滑轨,我们也就失去了文学。长期以来,造作滑轨的事物被精确地肯定为作者的笔下文字、心中思想、社会风尚和生命历程。然后我们往里面添加了额外的素材,每个读者自己的东西被纳入选项,接着是一些读者之间切磋碰撞的火花,或者超尽俗物的奇妙精神链接。不管怎么说,滑轨依然存在,把那个世界锚系在固定的星点。尽管时而模糊不清、甚至对立不和,但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意思:无论什么,都在里面。
劳伦斯不见了。他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她是对的:这与死亡并不是一回事。
《多余人》The Good Doctor的译名不算坏,至少读起来比“好医生”要更有一点文学味儿,而且鞭辟入里地概括了整个故事的精华:多余人在所有关系中被遗弃。故事始于劳伦斯实习医生的到来,终于劳伦斯的消失。这中间发生了一些爱与性的纠葛、理想与现实的纷争、国家制度和官僚体系的变迁、军阀和战争的隐现等等,不过这些在本文中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献祭”劳伦斯,整个世界似乎得到了什么,或者补足了什么。多余人像一种纯粹的耗费,啃咬世界的外壳,令它流失、衰弱。所以我特别关心多余人吃什么。
劳伦斯不像一个需要吃饭的人。他说:“人会改变事物……人创造东西,他们可以改变事物。”他清理屋舍、修除杂草,他开办活动、宣传知识。但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周月华夹起炒藕片的场景。人会改变事物、人可以改变事物,但人得吃饭。当人吃饭时,他依系于大地,并且抵达大地。劳伦斯乘气球而来,却对那根系留线漠不关心。
我看到真正的自己——肉体松弛、臃肿肥胖,在妈妈酒吧的温暖与灯光的慰藉下,喝着威士忌,与劳伦斯交谈。而这个形象与我之间相隔的就是把我人生一撕为二的断裂。
可惜,劳伦斯不是鲁迅,学医也救不了南非。弗兰克倒没想过拿南非怎样,他只是一个逃窜至此的低能儿。他无法面对的事物太多,已经被活活压垮,躺在一摊断壁残垣上苟延残喘。这种人的好处在于他不消耗任何东西,反而产出一股能量,恒久地支持世界正常运营。弗兰克那些恶心人的性交和思虑,与南非暧昧的政局如出一辙,一团稀烂的臭泥总是和平无害,也总能溅人一身。不过,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谁是好医生?
弗兰克显然不是一位好医生,他不关心病人,心里只有自己那点倒灶屁事;劳伦斯也不是一位好医生,他甚至还没有成功救治哪怕一名患者呢;院长恩格玛医生以成为一名行政人员为荣;临镇医院的杜托伊特嘛,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称职的医生。看起来这该死的国家不值得一位好医生,它无法被救治。如果一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健康状况,那么医生就会拿他束手无措,因为没有恢复的方向、没有痊愈的状态,任何改变都不会令它变好,而是无谓地消耗能量。
这样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医生,只有患者。我们应该强烈建议本书改名为The Good Pati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