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现在进行时
十分巧合地,我是在游历中收到了郭建龙的《失落的世界——新兴国家发展的陷阱与教训》。彼时是上海到川西藏区的自驾途中,从成都友人处取到书,路过都江堰、汶川、理县,在阿坝州的马尔康县卓克基镇打开了它。
看过阿来《尘埃落定》朋友会对卓克基土司官寨有所印象,在寨子中,随处可见同名电影中的多个镜头。土司制度源自于历史上我们王朝采取的“以夷治夷”“以蛮治蛮”政策,利用当地酋长以其势力管辖所及的区域分别授予官职,准其子孙相继承袭,经千年沿袭因而形成了中国独有的“土司文化”。在1935年,卓克基土司官寨最后一任土司退出历史舞台。
一个旧制度化为尘埃,最终落定。这是阿来在书中所描述的一段历史。然而亲身漫步在群山环抱、河流蜿蜒的西南地貌之中,卓克基寨附近还有十七土司寨,到处可以看到早先"国中之国"的样貌。你的直观感受是,如果不是清廷沉没的历史洪流、土民进步思想的萌生、部落间纷争与外部炮火袭来、土改及民族自治和相关运动带来的冲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像曼陀罗花一样百花齐放的小型权力中心体系还会依旧存在着。
在群山中看现场,你几乎可以感受土司制度才是历史的必然,然而后来的改土归流及土司制度消亡则是一项项重大的偶然。它的推进过程时时刻刻遭遇了巨大的历史惯性和转型的痛苦。
走向现代,是比退回过去更窄的一道门。窄门,是郭建龙在《失落的世界——新兴国家发展的陷阱与教训》中所呈现的现代政治发展观念,窄门,也意味着巨大的偶然性和前赴后继的成与败,窄门,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僵化的历史决定论、社会进步论、历史目的论。窄门,正在进行时。
贫穷、不发展甚至倒退,不是这世界的雀斑,而是这世界的样貌。作者写在书中所游历的地区,以非洲、中东、南亚为主,贫穷、火药桶、局部冲突、内乱、军政、颠覆与被颠覆、暗杀与扶持,同样属于这个世界真实的样貌,与稳定发展地区的招商引资、基础建设、贸易繁荣、居民小康的样貌并立。
曾在我尚读书的2005年里,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在联合国大会上作了题为《大自由:实现人人共享的发展、安全和人权》的报告,其中提出的三大自由令人振聋发聩: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尊严生活的自由。在联合国及集体安全机制下的各类会议中,与之相关的议题年年讲、次次讲,但你听进去的只有一次:你认识到你所处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同的那一次。
在作者建立起地毯商扎希尔视角的时刻,阿富汗的混乱与发展、荒诞与温情、世俗化进程及崩坏有迹可循,然而以扎希尔为代表的普通百姓有心却乏术。在生存面前,人们意识到原来生存还是一种要去祈求的权利。遑论发展、富足以及精神上的自由。
短暂几十年。发展如抽丝,倒退如山倒。阿富汗,从改革到地狱,只需要20年。然而,Who cares?
诚如作者在文中提到的,1974年,埃塞俄比亚才结束帝制,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被软禁并很快“被死亡”。这个国家,有着3000多年璀璨的文明史,是人类非洲起源说的发源地,从未真正沦为殖民地,在选择了共和制度后,也没有摆脱独裁、内战、政治制度摇摆的命运,在21世纪初期成为“非洲脱贫样板”后,2020年起又爆发了新一轮内战,背后隐见美国与欧盟介入的影子,他们一方面表现为“要求其停止军事行动,接受调解,保障人权,否则将面临制裁和援助削减”,一方面表现为扶持体现本国利益的反对派,输出武力所需要的软硬资源。
二战后,世界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民族国家的形成。具有现代社会特征的国家形态如此迅速地蔓延到全世界,确定的疆域打破了小邦国的合纵连横,统一的国内市场和经济让税收、贸易、管理形成条例,通用的语言和文化认同让人具备“爱国优先”的基础情怀。在国际法意义上,民族国家就有了独立主权。也便有了,主权是否神圣不可侵犯、主权与人权孰为优先、国际互不干涉原则是否有效等重大议题。这一切,不到百年而已,仍在艰难地面对社会的抉择与历史的考验。
作者在游历的过程中,站在当下土地上向过去看。其珍贵的观念传递在于以我们能够理解的现状、和我们不了解的过去,去叙述“一切并非理所当然”。理解了印度是怎么被捏和成一个国家的,就能够理解印度的种姓制度并非我们痛斥的封建残余,理解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的恩恩怨怨,理解内陆与边疆并非一条静态的红线,理解一个国家的子民为何包含热泪叙述自身辉煌的曾经。你不知道岁月的样子,怎么会感知哪里才是静好呢?
现代社会国家行为体所拥有的权利、规则及其打破,是需要相应实力的,这个实力,包括选择相应的生存策略,像冷战时期诸多国家必须选择阵营而流行的一边倒战略、强国的进攻型或防御型战略、夹缝中求生的小国在相对稳定的国际环境中选择搭便车战略,等等,并非所有国家都能成功地跟随彼时战略选择融入国际秩序,反而遭受被蚕食、被负债、被战争的命运。
作者在书中有个朴素的比喻:世界是一种自私与善意的综合体,理解这一点,有几个词汇叫做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建构主义,现实主义的传统视角为国际政治的本质是政治权利、经济利益、军事能力的实力获得与国家间冲突,自由主义的重点在于发挥国家间机制和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如联合国、政府间组织与非政府组织、跨国机构等,建构主义则将国家之下的社会关系、社会认同与社会纽带置于底层逻辑,基于认同的国家权力,在利益的界定时是动态的。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并非理论可以构成并加以完备地总结,警钟长鸣前往往没有人去看警钟,战争来临前人们以为是简单的“你等着,我找我哥去”,几十年的社会进步被宏大理念所反复笼罩然而百姓逐渐兜里空空怨声载道。
在最初接触《联合国宪章》第二条第四款确立的“禁止在国际关系中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胁原则”的时候,美国刚打了阿富汗又打了伊拉克,WTF?很久之后才明白,禁止使用武力,并不意味着禁止“合法”使用武力,然而,怎么才算合法使用武力呢?你持有洗衣粉还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你伤害了国家的贫民还是中产?你支持了小作文还是支持了恐怖主义?
作者带着记者独特的敏锐与悲悯,观察欧美之外的真实世界,然而这片旅途中建立的巨大的镜子,同样照印在现代强国排位的中美俄欧日印巴之上。慕强,是人的本性,也往往是集体的选择,放到更大的历史舞台上,那些耀眼的TOP10也并非裟衣护身,出现持续的战略失误,惊人的一跃同样会造就摧枯拉朽全剧终。
从过去到现在,变化的是国际与国家的治理机制,没有变化的是悬在上空的丧钟。过去的脚印总会被雨水积雪覆盖而难见真实痕迹,那八百里黄泥地里藏着地球村里谁都有可能被拖回第三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