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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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死之前说:“我很固执……我要死了。”
这句遗言可以总结为拉康固执地认为世间一切皆没那么重要。包括他拜金主义、到处蹭饭赊账、从分析者身上捞小东西这些丑角式的古怪行为,尤其他热衷于搞投资、屯金砖、追求名声、收集古董、热衷于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其实有一种可悲的感觉,根据齐泽克总结的“女性性”——一种将意识形态贯彻到底,以最终揭露出其中自相矛盾的手段——拉康用对大他者(金钱、名声、权力)的绝对服从是为了来内部确认“大他者不存在”。并不能因为拉康提出了口号“大他者不存在”,就真的认为他已经做到了这点。恰恰相反,他的杰出理论是他对自己人生的结论与前瞻,而他的一生都是对自己理论的实践,但达成的方式却是通过爱钱、爱权、爱名声地位这些让“文明人”鄙夷的手段,通过对大他者的绝对的爱来让他人看到大他者的虚幻(此处的他人既指另一个生物人,也指拉康本人主体中的他性)。这些手段皆旨在“引起他人刚刚好的羞愧。”
在每次会面时,拉康都让他承诺“带一些东西来”,就好像如果他空手而来拉康会非常生气。“他总是会欠些钱。每次我卖给他画的时候,他都会问我是否介意他不一次付清。”一天拉康告诉鲁昂:“我很出名,你知道的。”
比如著名的轶事“拉康扮萨特”,其实也很可悲,因为拉康其实是在心底暗暗希望有个人以一种高超的方式点破“他的名声”的虚幻,来对他做一次意外的“短时分析”,恰如他年轻出海时渔夫对他说的“你虽然在看那个罐头,但那个罐头却没在看你”。但事实上是人们很好地维持了这个骗局(尽管是借萨特之名)。所以拉康得到了满足,因为一,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他者的奴仆,证实了女性的性化公式“非全”(没有人不服从大他者),拉康在此时达成逻辑自证;也因为二,他个人来了一次驱力的循环,他在这次以“名声”为表现形式的驱力循环中达成了享乐,所以他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具体的驱力与享乐的逻辑关系就不展开写了)。还因为三,虽然主奴辩证法中最终是奴隶获得解放,但显然,那一天对拉康来说很遥远,而当下、此刻、在博物馆中,他占据主人位置,那些他真的看不上的人真的占据了奴隶的位置,他的焦虑就此转移到奴隶身上;“我很出名,你知道的。”——此刻我是你的大他者(我因此得到讽刺的满足)。
再一个书中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劫匪拿枪指着拉康时,
“两人用枪指着拉康向他要钱,但拉康拒绝他们的要求,告诉他们以自己的年纪他随时都可能死亡,而且他也不想活了。为了赶紧了结这件事,当时碰巧在场的穆斯塔法•萨福安给了闯入者1000法郎的支票并保证不会报告银行或警察。两人离开后,没有做出任何承诺的拉康迅速报了警。”
此处是死亡驱力的大爆发,可以说,这时的拉康才是最真实的拉康,因为他立即承担起了自身的死亡。其实拉康早已经在时时刻刻地承担着死亡了,他早已超凡脱俗。书中的此处描写是对拉康个人伦理真相的最集中最精彩的证明。拉康早已破除了想象性与符号性的自恋——“不顾一切”。而分析的结束其实就是“不顾一切”,他已提前到达结论的时刻。此时拉康是安提戈涅本人。
有一天我在谈论“实语”和“虚语”,试图向拉康展示自己是一名好学生。拉康问我在说什么,并告诉我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些东西。
拉康曾经说过:“成为我,但不要模仿我。”
还有一处,拉康老是找人请客吃饭,却从不付钱(很奇怪我也总是有这样的想法却不敢真的这么干😅),我想此处拉康其实是在和大他者吃饭,并以不付钱的姿态表明:“若你真的存在,让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拉康的不付钱是在挑衅大他者,是一种只索取不付出的反道德姿态,这导致了对他人具体性的忽视与抵触。其实他的全部古怪行为都在挑衅大他者。这反倒证明了对拉康而言,大他者确实是以不存在的形式存在着,而拉康本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选择胡来,来证明大他者的局限,来证明大他者其实不是绝对的大他者。
再说背叛。书中的拉康本人似乎对背叛很难以容忍,但他本人首先就是一个背叛者(革命者),其次他的一句座右铭“背叛我的人无罪”,都证明了拉康并不真的在乎背叛,而更在乎“背叛了什么”以及“为什么非要背叛”。根据概念“客体小a是大他者中的他者”,之所以背叛让拉康难以容忍,恰恰在于他在他人的背叛中看到了客体小a的出现,他看到了大他者的缺失,这与他的追求恰恰相反,他想要的是大他者不存在。所以他格外欣赏多尔多,我想他其实也极有可能很欣赏时刻处在原乐中的齐泽克(或许并不会很欣赏,因为齐泽克更多是在有意享受症状,更多是伪装自己已达到了圣状,而不如多尔多那么纯粹本真)。
有人说客体小a是拉康最晦涩的概念,我反倒认为并不是。拉康最核心、最晦涩的概念是“大他者”,这与科耶夫讲座中的黑格尔思想是最亲密的。黑格尔绝对理念简要而言是“拉稀”(参见刘司墨未明子),是主体的全然被动性与客体的绝对主动性。大他者可以对位于“客体的绝对主动性”,面对这种绝对主动性,拉康认为人们应做的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认识世界”,而非“改变世界”。但背叛者们却选择了背叛大他者,选择了“改变世界”。这反倒是一种没有将大他者意识形态贯彻到底的行为,是一种“真正的背叛”(他们的背叛行为才是背叛本身(二阶背叛))。因为拉康想要的很简单,让大他者自杀,而不是被一些“革命者”短暂地杀一次(然后又产生新的主人新的大他者)。拉康想让主奴辩证法消失。
这也是拉康的一个困境之核,大他者作为一种客体,若真的“被不存在”,恰恰只能先经由主体不存在(如精神病),才能没有存在的土壤,即必须得先没有容器,才能不被外物沾染。我想这种主体性不存在的绝对虚空是拉康不愿寻找,也不会去面对的出路。所以精神分析所要达到的“主体性消解”其实是到达最低限度的主体性,就像赛车手在过弯时尽可能晚地踩刹车(而非不踩刹车)。
以上的话恰好也印证了拉康另一句著名遗言:“我快要死了,我将成为大他者。”这表明了拉康终其一生都没能做到“大他者不存在”,只能选择在死后成为一个大他者,继续以加入敌对阵营的方式来让其内部瓦解。他这次选择不去成为一个背叛者(因为成为背叛者其实才是真正的背叛,是一种无法承担死亡而导致的背叛)。(此处有些拉黑😅)
在生命的最后,他以浮士德的方式,执着地和魔鬼签订了契约。
说完背叛。再挑一个点:波洛米结。拉康晚年一次又一次地画波洛米结(这是他的症状,类似鼻炎怪),其实重点并不在于波洛米结背后的理论性与总结性质,而在于个人选择的问题,拉康画波洛米结是对真正虚无的追问,是为了不让其本人的精神消散,是为了掩盖虚空。(这是一种严肃的症状,而鼻炎的擦鼻子是一种装疯卖傻,其效用均在遮掩)
黑格尔认识到需要解释世界,而不是急于改造它,这一认识本身来自精神诉求的辩证力量。从这里,他萌发了推 翻所有关于人类理解的传统理念,创造一个把焦虑作为存在核心的思想体系:一个关于存在与不存在、可变的有限性和静止的永恒性、泯灭和生产的辩证本体论。之所以说焦虑是存在的核心,是因为辩证法是由人类时间来定义的:“在我们之中,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着心灵的当下。”
拉康始终是一个焦虑主体,焦虑是存在的核心。这体现于他曾对“分析的结束”下的一个定义:“在1960年,拉康则把分析的结束描述为一种焦虑与抛弃的状态,并且将其比喻为人类婴儿的无助。”这里的焦虑与日常生活中的焦虑的唯一相同之处在于,都有一种紧张的感觉。但前者是看到真相后的紧张,另一种是被真相看到却没看到真相的盲目性紧张。正是这种焦虑导致他迷失于具有强大空间塑性的波罗米结,在波罗米结中消失并不是真正的消失,而只是变形。晚年拉康就像屯粮过冬的仓鼠,他无法接受任何损失。哪怕一丁点的损失都会压垮他。
我依然维持着对分析的幻想,依然来接受分析,但不说任何东西。整个气氛都是疯癫的:拉康让他的病人每天来接受分析,有时候会把他们直接赶出来。有时候他会突然怒气冲冲,甚至打人。有时候这些又只是佯怒。他对我说他无法忍受我不说一句话。他让我躺下来,然 后他走过来,满脸怒气,用手揪着我的头发命令我:“说话! ”我非常震惊,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防御这样的行为。
后来甚至连短时分析都被撤销为“零时长分析”:“它不允许病人说话—— 拉康没有时间去听—— 也不允许他们不说话:他没有时间去浪费”。
晚期拉康已为时不多,这时他的焦虑已被放至最大,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未来,所以他事实上已无法承担精神分析的虚幻、欺骗底色,与他人“不可救药”、自己“无可救药”——这些来自实在界的激烈性创伤看法。他已没有时间与历史,他被迫只拥有“心灵的当下”,再没留给他改变、与过去决裂的机会。他已彻底精神瘫痪与崩溃。时间。时间是每个人的解药。拉康再怎么攒钱也花光了他的时间钞票。他只能以波罗米结来代替钞票,因为所有的波罗米结都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凭空创造、一种无中生有,都是一种生产而非亏损。
当两人在几年后再见面时,拉康拍着他朋友的肩膀说:“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在一生中一定经历过好几次断裂:与自己过去的断裂和与自己文化的断裂。但你能够把这些断裂转化为一种中空,把你的过去和现在、东方和西方联系起来,不是吗?在最后,你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你己经做到了。”
这段话可以算是全书中拉康说过的最触动人心、撩人心弦的话了,当然其中反映他的移情与想象性投射,他的实践路线与理论终点。但更重要的是,在断裂之上建立的“联系”与对虚无的坦然承担,而不必在乎时间的流逝。
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话已经写了不少了。最后谈谈这本书吧,有不少书评皆在批判此书的“表面性”与“无灵魂性”。 确实,传记作者有点很固执地想把某些事物毁给读者看,全文中没有一处,让人感到作者准确地把握住了拉康的思想尝试,洞穿了拉康行事风格的逻辑顺序。只是突然地给出一段又一段的拉康,给出了其古怪的癔症体质;而没有触碰拉康多年间遇到的,逻辑的一次次终点。 这不免让人怀疑,这其中有多少作者的真实感受,又有多少她故意使坏、祛魅的姿态,所以人们会认为这是一本不真诚的书,这本书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写的,只是为了让作者在拉康历史上尽早占据一个位置。
但也有可能(辩证一下)这位作者已经深深掌握了拉康派精神分析的最高妙技巧,她既不是为了将拉康拉下神坛而写,也不是为了蔑视大他者——拉康的狂热追随者们——而写,而是为了那些拉康在有生之年亲密的人而写(拉康弟弟、乔治巴塔耶、西尔维亚、米勒、海德格尔、阿尔都塞等等等等),对于那些人而言,拉康从来都不是大他者,从来都只是一个激进分子(早期)或学阀(晚期)。这种他人对拉康的评价与拉康自我评价(著名遗言)之间的分裂不光是最深的隔阂,也是最虚无的隔阂(就像强迫神经症所追求的原父完整感、完美主义一样毫无存在必要)。因为对于这些亲密之人而言,拉康的那句著名遗言“我将成为大他者”从来都不会生效——而这与拉康毕生奋斗的伦理终点截然相同:从来都不存在大他者,只存在一个个具体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天堂乐园Paradise才真的会存在,因为那之中不再有任何剩余(大他者),而只有本真的存在(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