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性别中立社会的一篇檄文
这是一本对我来说启发相当大的书。最初是看到评论区指控说是死硬施派所写,因而我顿时就感兴趣了,也难怪被打低分(但实际上作者语言相当温和,几乎处处在让步,但对当代人而言还是过于刺耳)。内容编排也相当施派,从现代虚无主义往回讲,讲到霍布斯到密尔的近代性别思想谱系,再追溯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书并不那么适合女性阅读(虽然作者如此推荐),但却适合从支持女权到反女权的光谱上的一切男性阅读(我的推荐)。唯独一点糟糕的是现代部分用了太多美国流行文化(小说、影视剧)作为案例说明,看得人一头雾水。
以下内容是我的并不全面的碎片式随笔性记录,其中也掺杂许多我的个人引申:
作者对男性气概(manliness,而非通常所谓的masculinity)的概括是:主要包含坚定主张(assertiveness)与血气(thumos)两种不可化约的特质。同时其亦提出,对于男性气概的研究不可只诉诸最低限度的共同特征(这一点也很施派),莫不如说男性气概,尤其是男性美德,本就是多数男性无法完全掌握的,多数男性哪怕掌握也仅仅限于并不比动物性深刻太多的层面上。 尤其有趣的是,虽然作者总体上是站在反对女权主义一边的,但却认可许多女权主义的“指控”,如女性气质更倾向民主、和平,而男性气质更倾向等级、战争云云。如坚定主张这一特质,本身是中立的,但会衍生出许多男性特质或美德,如进攻性、领地感、荣誉感。这些也与父权制、等级制、贵族制相绑定(但并不与资本主义契合),因而这些在社会总体的性别中立化过程中几乎是一道消失的,原因也在于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男性气概的丧失也使得男性群体趋于庸俗化,其攻击性锐减的同时,也几乎不再可能在现代男人身上看到多少古典的男性德性。性别中立社会导致的人(尤其是男人)的末人化倾向同社会主义等左翼意识形态的作用模式极为类似,而且更为激烈、更为庸俗、更为逆性(齐其不齐)。或者说,性别中立社会只能制造出阉割了男性气质但又不具女性德性的男人与对男性邯郸学步的女人。 应当正视男性和女性的差异:流俗意见(stereotype)中的男性气概与女性气质几乎总是能得到演化生物学和心理科学的印证。尽管其不代表真理,却也是对人的(古典哲学意义上而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自然本性的一种侧面说明。另:流俗意见说男性是理性的,女性是不理性的,这一点上叔本华和威廉·詹姆斯等人倒更为正确,即女性气质是理性的,男性气概是非理性的。 男性喜欢如大公鸡一般炫耀自己、夸夸其谈乃至于贬低女性;男人的工作不可让女性踏足(尽管有时其工作比女人的还艰苦、无聊,如矿工),女性的工作男人决不去做(哪怕更轻松)。这些都首先是男性气概的必然要求(领地感、自豪感),其与事实或实际利益倒无必然联系。男性气概的体现与维持还需要战争,或者战争的道德等价物(如竞技体育)。同样出于男性气概的缘故,男性无法团结(其总是倾向于等级、竞争),哪怕是反女权的男性,也无法真正作为“男性群体”的一员对“女性”产生敌意,历史上有许多在某男子在主张自己的男子气概乃至贬斥女性的时候用其母亲来质问他的例子,这一手段百试百灵。 近代以来女性主义对男性群体的驯服,同传统上女性对男性的驯服模式十分类似,即并不通过模仿男性发出坚定主张、从正面战胜男性,而是通过使得其出丑、羞愧。这也是为什么从尼采主义中诞生的波伏娃为代表的第二波女权主义必然是左翼的,因为若超过了平均的诉求限度,女性就无法说服、战胜男性。 女性经历的古今之变远比男性程度要深,以至于今天的女性几乎完全无法理解古代的女性(一如今人无法理解古人的科学著作),古代有德之女子在其看来几乎是败类,甚至于其对第一代女性主义者的思想的接受、理解也大都是辉格史学式的。 女权主义者声称女权主义也会解放男性,这大体上是正确的——哪怕是今天的反女权者,经历了这一解放之后,也都不会再愿意回到传统男性的角色,他们也十分享受这种被解放后的末人化的处境。正如百年前的英国人,当时的女权主义者刻意用白羽毛之类的符号羞辱那些没上一战战场的男人,然后那些男人就自杀了,里面很多甚至是已经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病员,他们并不是没上战场,但也照样选择了自杀,可见其廉耻心、荣誉感之重。仅仅几十年之后,这些人已经是现代男性难以理解的了,他们并不想做回这样的男人。 从霍布斯到密尔的近代思想谱系中,几乎只有霍布斯和密尔(极为庸俗)的学说可称为是“女性主义之友”,其他几乎都可以视为认可某种传统父权制秩序,并对其进行了程度不一的正名,也即赋予其哲学内涵。其具体思想不在此一一列举分析其得失。 有关自然nature和培养nurture,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与德沃金论堕胎问题时的自然投资与社会投资相类,但与德沃金所主张的两者必然冲突、却也都应该得到重视的观念不同,作者认为“自然一定不能是完全自发的,否则它就会完全决定我们的行为甚至思想。培养一定不能是完全任意的,否则它就只能被偶然或自然摆布,而不能论证自己是一个有意义的选择。”从而主张两种极端都只会导致人的尊严的丧失。同时这个对立也体现在第二波、第三波女权思潮(从波伏娃到巴特勒)中。 作者最终提的方案很中庸很温和,也即用自由主义的公私划分来重建男性气概,尽管这个方案比较半吊子,但可能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更多想法而不敢说而已,其实本书写作意图至此已然达成,问题已然被清晰地指出,解决方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因而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结语:本书对于男性研究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其绝非像许多所谓的男性研究如Men's Right几乎都只是既有的女性研究的男性分支。对我而言,女权主义的诸多(有时互相矛盾的)刺耳话语一直让我无法完全心服但又不知该如何正确应对抑或反驳,阅读本书让我终于能够坦然接受许多女权主义对男性的指控,却又不至于重蹈一些被阉割了男性气概却亦无法培育出女性德性的男性的覆辙,从而进行一场“复性”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