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佳公子

说到纳兰性德，很多人可能首先想到的是清帝康熙身边英俊挺拔的一等侍卫，权相明珠的长公子。然而就是这个身处喧红闹紫、高门广厦之间的满清八旗子弟，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被评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不错，他还有另外一个在清史上举足轻重的名字：满清第一词人。
初读纳兰，尚处豆蔻年华。一首《相见欢（微云一抹遥峰）》将我深深打动，从此纳兰容若这个名字，再没有离开我的世界。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箇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沈浓。却向黄茅野店听西风。
清晨起床走出营帐，看到远山云淡风轻，一抹微云扫过山峰一角，突然就想起家中妻子清晨梳洗画眉的场景。
这是纳兰漫长行军生涯中一首微不足道的小词，比起“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的壮观，比起“夜深千帐灯”豪迈，更显纤弱。然而每读此词，我都会感动的失去言语。并至今坚持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情诗。在行军路上的一抹云一座山，因联想至家中妻子起居而变得温暖又忧伤。他没有说自己对家对妻的思念，但是词句里满溢的思念，使人轻易触摸到词人柔软的内心，便也跟着温暖和忧伤起来。
中国古代诗词，以思念为主题的不计其数，而总体上多写在外男子的思家思归，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对妻子的思念，但多数较为含蓄，而不像妇人思君那般直白浓烈。因此纳兰的思妇词更显珍贵。纳兰的情感简单纯粹，一茶一饭，一低首一回眸，在他的词句里，总能看到一个能够和爱人看尽繁华没落一起看细水长流至情至性的男子。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捉弄。三年后，纳兰妻病亡。那对纳兰是怎样的打击。那一段时间，纳兰的词中有了更多的凝重与哀伤，一篇篇悼妇词，字字忍泪，句句伤心。
欲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与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何等相似？然而苏轼是幸运的，就算“相对无言”，还能在梦中与思念的妻相见，而纳兰，却在试图拾起画笔重新忆起亡妻时，哀伤至深而一片伤心画不成。我想，人生至痛也不过如此，就算回忆是痛的，至少还能够回忆。最怕是无。虚无的思念就似无底深渊，跌落其中，恰如跌入一个失重的空间，因为失重，生命也就失去承载力量。这是怎样的伤痛？！
好在纳兰还有朋友。纳兰对于朋友，是极其赤诚的。且其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悦俗之人，多为江南汉族布衣文人，如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等。就象平原君食客三千一样，当时许多的名士才子都围绕在他身边，使得其住所渌水亭因文人骚客雅聚而著名。而其中，他又与顾贞观友谊最深。纳兰曾为顾贞观作词一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惧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然诺重，君须记。就这六个字，由一个满清公子送给一个汉族落魄文人，不知道曾经感动多少人。多少次阅读这首词，都会在想象中看到伏安疾书的容若，他应该是因激动而涨红着脸，清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和热情，笔走如飞。而彼时的顾贞观又是何等幸福。他的幸福不在于他认识一位权倾朝贵的满清才子，而是他有一位对自己极其敬重又极其真诚的少年朋友！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与纳兰而言不过偶然间，他更看中的，是那青眼高歌的相遇相知！
这便是词人纳兰。他出身豪门，钟鸣鼎食，入值宫禁，金阶玉堂，他才华出众，功名轻取，然而他似乎更看重属于自己内心的世界。在那里他沉静、内敛、真诚、善良，他将内心的情感尽兴释放，时而欢快时而忧伤。在这场繁华盛世的外包装下，他坚持而认真的选择依从内心的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清冷、“天为谁春”悲愤、“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赤诚、“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伤……他始终以一支笔写一颗心。
自古天妒英才，纳兰的英年早逝，似乎是注定的命运，所以他31岁就已离开这繁华又落寞的人世。然而我想，这也是上天对容若的一种眷顾。他出生时父亲平步青云，他离世后家族逐渐没落，所幸他已经不知道了。
至此，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永远地留在了后人的心里。
那是满清的斜阳下，他骑枣红色骏马，笔挺俊秀，眉宇间淡淡的凝重，眼神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