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板清讴说李白——《解金貂》与《彩毫记》
看台静农论文集，提到《解金貂》和《彩毫记》。这两本都是写李白的史剧，前者作者为蕉窗居士，即黄图珌，生于康熙年间；后者则是大有来头的屠长卿，明代末五子之一（有言中兴五子，非是）。
尽管写的是同一个人，二者仍然不可相提并论，后者远胜于前者。台静农论《解金貂》“卑弱”，这里头有作者才气不足的缘故，但更多是境界问题。剧中敷演半日，最终还是李家公子中状元，衣锦还乡的大团圆结尾。倘若主角换成乡村腐儒，倒也没啥可说，偏偏写的是谪仙李白，便越发俗不可耐。雍容曾提到《家春秋》，以为情真而意俗，与作者境界相关，深以为然。
才华、见识、境界这三样，往往不能聚集到一人身上。有才华者未必有见识，譬如李白这一生，纵横才气，却是个天真的糊涂人，没什么政治天分，何尝如他所说，可以“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李隆基还是知人善任的，给他个闲官做着，无事便召来写几篇诗文。当真用他来治世，诗人政治，青盐也要卖馊了。至于境界，世人大多赞赏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但看全诗：“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则是跟第二任妻子“会稽愚妇”刘氏离婚之后，自比朱买臣的言语。前后一对比，未免多了些世俗烟火，少了些飘渺仙气，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太白境界仍高出常人之上，这境界便是“天真”。天真是诗人本性，善于想象，且自身能穿越于想象中。他也期望功业，也想要成仙，可是无论求官还是求道，对他而言只是过程，并非志向，盖其真正志向不在现实世界，而在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他是自己的君主，也是世界之王。王阳明的花，还需要看到方能明白颜色；对李白而言，连看也不必：他要花开，花便开了；他要花在，那花永不凋谢。
天真只是诗人的一个方面，李诗不可磨灭，在于才气特盛。以古今第一才子称之，或有过，却无大差讹。小时候读《春日宴桃李园序》，见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句子，顿时五雷轰顶。这种一见之下便惊艳的，恰恰是太白特色，如太阿初发，紫气冲牛斗，又如明月当空，照得四下皆白，单看光芒已经目眩神迷，谁还顾得上细较其余？
少年爱李，中年喜杜，人之常情。二十岁便喜欢杜诗的，可谓早熟；到了四十还爱李白，则算得上初心未泯。这里没有高下之分、深浅之论，只有性之所近：正如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是自身情感的投射。 李如明珠，光华四射；杜如美玉，温润沉厚。倘若将酒来作比，则一个是浓香茅台，入口便醉；一个是醇酽花雕，细品方觉。但以个性经历而论，李比杜要戏剧化很多，也更有可挖掘的成分，无怪乎有关李白的故事远多于杜甫。
小说戏剧之类，最能反映作者境界，不像散文诗歌尚可借虚词隐藏。例如孜兀功名的不得志文人，便会极写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荣光，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天下最圆满的结局。《解金貂》便属于此类。至于《彩毫记》，作者屠隆既有才子之名，少年得志，却以风流被黜，官场上那一套已经玩过，没什么可留恋的，便开始幻想成仙得道，从心理上来说，应是对尘世一种下意识的逃避，想要在神仙世界中寻得解脱。因此开端就来了个求仙访道，仙人点化。随后则有万金散尽的情节，而一番宦海浮沉后，终于醒觉，于是归了仙位。这里头尘世的名与利都被刻意淡化了，最终是避世的思想占了上风。
这当然不是李白，是屠隆理想中的士人，幻想中的自己。即使在士人生活糜烂的晚明，屠隆所为也算得上出格。汤显祖对他颇为仰慕，赠诗曰：“自古才子多骄纵”“一官难道减风流”，其与西宁侯及侯爵夫人的一段公案闹得沸沸扬扬，并因此丢了官职。他自己也曾脱下官服，亲效俳优，而最后竟以花柳之疾终，可谓风流到死。学术界另有一种说法，认为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便是他的马甲，虽非主流意见，证据颇多。
有趣的是，《彩毫记》中的李白虽然谈不上道德君子，却也是士人的理想化身。比如对妻子忠贞不贰，面对夜郎女子求爱则以婉谢；又如对皇帝虽然也有不平语，终究还是在永王之乱中保持了气节——这两点，与现实中的屠隆、历史上的李白皆有较大差异。风流自赏的屠隆何以在戏剧中表现得如此“正经”？这其中，或许有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存在。《射雕》中黄老邪一生自负离经叛道，却对忠臣义士礼敬有加，是其内心深处本来面目，儒者本分，消磨不掉。内心丰厚者，性格之中必多矛盾：对世间事了解愈深，明白的越多，惑也越多。烦恼与菩提共生，人无矛盾，不成其为人。
单看文辞，《彩毫记》并不弱于《西厢》《牡丹》。如李白离京之际，“紫禁双龙矗，靑天一鹤还。拂袖去长安，是登仙。孤云为伴，遥望沙淸水碧，凉月一渔竿”。再如李伯禽寻父：“一阵阵花飘在一丝丝垂杨下，一弯弯月伴着一搭搭星河夜。天涯。回首故国，雨过楚天靑，迢迢梦赊”。读来但觉情景交融。情节本身的设计也是干净紧凑，除了蓬莱寻太真这一节加得有点勉强之外，其余都称得上环环相扣，张弛有度。另有些趣笔，如前头的四人与高力士行令，还有对安禄山的调侃嘲弄，“我做皇帝真受用，大碗羊肉和烧葱。三千粉黛日夜弄，嗏！只不是当时可意种。”幽默而不流于浮滑，有相当水准。但从全本来看，“修仙得道”本是少数人的梦想，不像《牡丹亭》中的爱情那样，可以抓住大多数人的心，故事的流传度和思想性因此而削弱。而屠隆虽有才子之称，却是个恃才之人，所写往往多而滥，曲词流畅，却难觅佳句。
数百年前的剧作者，千余年前的剧中人，谁来写、写的又是谁，这一些早已不重要了。倒是文字，带着梦想与寄托的痕迹，如此这般流传下来。比起人生，说不定还是这文字中的幻像长久些。——浮生本如梦，谁云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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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zhsc.net/Article/shfz/mdsc/200712/20071229080029.html 全本彩毫记，有兴趣的不妨看看。
尽管写的是同一个人，二者仍然不可相提并论，后者远胜于前者。台静农论《解金貂》“卑弱”，这里头有作者才气不足的缘故，但更多是境界问题。剧中敷演半日，最终还是李家公子中状元，衣锦还乡的大团圆结尾。倘若主角换成乡村腐儒，倒也没啥可说，偏偏写的是谪仙李白，便越发俗不可耐。雍容曾提到《家春秋》，以为情真而意俗，与作者境界相关，深以为然。
才华、见识、境界这三样，往往不能聚集到一人身上。有才华者未必有见识，譬如李白这一生，纵横才气，却是个天真的糊涂人，没什么政治天分，何尝如他所说，可以“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李隆基还是知人善任的，给他个闲官做着，无事便召来写几篇诗文。当真用他来治世，诗人政治，青盐也要卖馊了。至于境界，世人大多赞赏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但看全诗：“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则是跟第二任妻子“会稽愚妇”刘氏离婚之后，自比朱买臣的言语。前后一对比，未免多了些世俗烟火，少了些飘渺仙气，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太白境界仍高出常人之上，这境界便是“天真”。天真是诗人本性，善于想象，且自身能穿越于想象中。他也期望功业，也想要成仙，可是无论求官还是求道，对他而言只是过程，并非志向，盖其真正志向不在现实世界，而在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他是自己的君主，也是世界之王。王阳明的花，还需要看到方能明白颜色；对李白而言，连看也不必：他要花开，花便开了；他要花在，那花永不凋谢。
天真只是诗人的一个方面，李诗不可磨灭，在于才气特盛。以古今第一才子称之，或有过，却无大差讹。小时候读《春日宴桃李园序》，见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句子，顿时五雷轰顶。这种一见之下便惊艳的，恰恰是太白特色，如太阿初发，紫气冲牛斗，又如明月当空，照得四下皆白，单看光芒已经目眩神迷，谁还顾得上细较其余？
少年爱李，中年喜杜，人之常情。二十岁便喜欢杜诗的，可谓早熟；到了四十还爱李白，则算得上初心未泯。这里没有高下之分、深浅之论，只有性之所近：正如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是自身情感的投射。 李如明珠，光华四射；杜如美玉，温润沉厚。倘若将酒来作比，则一个是浓香茅台，入口便醉；一个是醇酽花雕，细品方觉。但以个性经历而论，李比杜要戏剧化很多，也更有可挖掘的成分，无怪乎有关李白的故事远多于杜甫。
小说戏剧之类，最能反映作者境界，不像散文诗歌尚可借虚词隐藏。例如孜兀功名的不得志文人，便会极写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荣光，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天下最圆满的结局。《解金貂》便属于此类。至于《彩毫记》，作者屠隆既有才子之名，少年得志，却以风流被黜，官场上那一套已经玩过，没什么可留恋的，便开始幻想成仙得道，从心理上来说，应是对尘世一种下意识的逃避，想要在神仙世界中寻得解脱。因此开端就来了个求仙访道，仙人点化。随后则有万金散尽的情节，而一番宦海浮沉后，终于醒觉，于是归了仙位。这里头尘世的名与利都被刻意淡化了，最终是避世的思想占了上风。
这当然不是李白，是屠隆理想中的士人，幻想中的自己。即使在士人生活糜烂的晚明，屠隆所为也算得上出格。汤显祖对他颇为仰慕，赠诗曰：“自古才子多骄纵”“一官难道减风流”，其与西宁侯及侯爵夫人的一段公案闹得沸沸扬扬，并因此丢了官职。他自己也曾脱下官服，亲效俳优，而最后竟以花柳之疾终，可谓风流到死。学术界另有一种说法，认为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便是他的马甲，虽非主流意见，证据颇多。
有趣的是，《彩毫记》中的李白虽然谈不上道德君子，却也是士人的理想化身。比如对妻子忠贞不贰，面对夜郎女子求爱则以婉谢；又如对皇帝虽然也有不平语，终究还是在永王之乱中保持了气节——这两点，与现实中的屠隆、历史上的李白皆有较大差异。风流自赏的屠隆何以在戏剧中表现得如此“正经”？这其中，或许有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存在。《射雕》中黄老邪一生自负离经叛道，却对忠臣义士礼敬有加，是其内心深处本来面目，儒者本分，消磨不掉。内心丰厚者，性格之中必多矛盾：对世间事了解愈深，明白的越多，惑也越多。烦恼与菩提共生，人无矛盾，不成其为人。
单看文辞，《彩毫记》并不弱于《西厢》《牡丹》。如李白离京之际，“紫禁双龙矗，靑天一鹤还。拂袖去长安，是登仙。孤云为伴，遥望沙淸水碧，凉月一渔竿”。再如李伯禽寻父：“一阵阵花飘在一丝丝垂杨下，一弯弯月伴着一搭搭星河夜。天涯。回首故国，雨过楚天靑，迢迢梦赊”。读来但觉情景交融。情节本身的设计也是干净紧凑，除了蓬莱寻太真这一节加得有点勉强之外，其余都称得上环环相扣，张弛有度。另有些趣笔，如前头的四人与高力士行令，还有对安禄山的调侃嘲弄，“我做皇帝真受用，大碗羊肉和烧葱。三千粉黛日夜弄，嗏！只不是当时可意种。”幽默而不流于浮滑，有相当水准。但从全本来看，“修仙得道”本是少数人的梦想，不像《牡丹亭》中的爱情那样，可以抓住大多数人的心，故事的流传度和思想性因此而削弱。而屠隆虽有才子之称，却是个恃才之人，所写往往多而滥，曲词流畅，却难觅佳句。
数百年前的剧作者，千余年前的剧中人，谁来写、写的又是谁，这一些早已不重要了。倒是文字，带着梦想与寄托的痕迹，如此这般流传下来。比起人生，说不定还是这文字中的幻像长久些。——浮生本如梦，谁云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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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键情节透露
